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篷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侯騎,都护在燕然。
——唐·王维
黄河古道上。
一驾双辕马车正绝尘而驰。赶车的是个年轻人,一双极亮的眼睛深深陷入眼眶,显得很是坚毅和深邃。车是好车,马是良马,车马的速度已达到极限。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一人一马都已极是疲倦。
长河尽头,落日正圆。
这已是第三个日落,已替换下来了四驾车马。而这个年轻人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夕阳将血一般的悲壮染在他年轻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帝王般的威严。
转眼间,黄河已被甩在了身后。
金乌西逝,天幕上渐渐显露的黑色中不屈地燃烧着一抹血红。
驿马一声长嘶,骤然停下,古道一侧静静的站着两个华服异族胡人。他们见到这年轻人,立即跪下,单手抚胸,行着族内最尊贵的大礼。
他们身后,一架双辕马车已等候良久,两匹漆黑锃亮的龙驹正不安的咬着嚼子,每一块跃动的肌肉都显示着他们蓬勃的生命力。
那年轻人跳下车,撩开身后的帘子,马车里躺着一个英俊魁秀的年轻男子,双目紧闭,嘴唇已是紫黑。
那年轻人轻声叫道:“李兄……李靖,你一定要坚持!”
李靖的嘴唇嗡动了一下,仿佛是在轻唤:“咄苾!”
咄苾不再迟疑,他匆匆将李靖抱上另一辆大车,沉声道:“酒!”
跪侍在一旁的随从立即从腰间解下一个大皮囊,恭敬的递过头顶,虽然满脸的犹豫,但主子的命令绝不会有丝毫的拖沓。
咄苾不禁露出了一丝骄傲的笑容——这才是草原上的雄鹰,是真正的战士。
咄苾连饮三大口烈酒,精神也为之一振,他翻身上马,那个随从若不住喊道:“特勤,就让属下……”
咄苾手一扬,乌黑的鞭鞘在空中炸响,骏马飞驰而去。
夕阳已没,只天边依稀浮着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红。
当太阳又一次升起,马车已奔驰在一望无垠的千里沃野上,北首山脉连绵,阴山已在望。
咄苾摇了摇皮囊,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咄苾云游中原,结识李靖,对他经世济国的才略极是佩服,二人一路惺惺相惜,直到进了洛阳这才分手。河洛银庄里李靖遭伏,咄苾毫不犹豫地出手,只是没想到太平道众刚刚退走,李靖便忽然倒下,似乎是中了剧毒——咄苾左思右想,也不知李靖何时遭了暗算,人命关天,他也只有携他出塞,只希望她……可以救他的性命。
绵延的绿色卷向天边,这里已是草原,久违的亲切感令咄苾神情为之一振。
咄苾放眼遥望天边,撮唇,发出了一声尖利的长啸。
“走——”他大喝一声,扬鞭打下,这个年轻的男人血液中到底流淌着多少生命,多少酒和火?
第五个日落的时候,咄苾终于赶到了阴山脚下。
阴山,恶阳岭。
千里一片青青。
咄苾把不省人事的李靖放在马上,一刀砍断了车辕,纵马上山。怀里的李靖黑气已经蔓延到额头,咄苾不禁大为着急,黑气若是过顶,只怕大罗金仙亦难施救。
胯下的骏马虽然神俊,但此刻已是疲态尽显。忽地一跌,将李靖和咄苾重重摔了出去。
以咄苾的身手本可跃开,但他的体力实在已到了极限,只来得及将李靖往外一托,下身已被马牢牢压住。他试着抽了抽腿,但双腿一阵刺骨的疼痛,竟是断了。
“朵尔丹娜——”他长吼。
群山跟着响应:“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咄苾的目光在崇山峻岭间搜寻,只见一袭白衣在锋巅上飘扬!
咄苾扭头道:“李靖!李靖!我们总算……来得及!”
当朵尔丹娜出现在咄苾的视线里时,他的眼睛竟还是睁着的。
“朵尔丹娜,先救李靖!”他微笑而坚定。
“李靖?”白衣的女子看了看地上的躯体。
“是的,李靖。他似乎不行了,你快一点。”咄苾补充道:“他是我的……朋友。”
他终于晕了过去。
“朵尔丹娜”在突厥语中是“白色的鹰”的意思。
她确实很像一头鹰,桀骜不驯,明亮的大眼睛中总是忽闪着骄傲与坚定。
李靖看见她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亮,一万颗星星之中也找不出这么亮的一颗来,明锐地似乎能看穿人的一切。
朵尔丹娜穿着一身雪白的箭袍,她还那么小,身形远远没有发育成熟,但一举一动已有了千军万马之统帅的风范。
李靖微笑:“你穿白色的衣服很美。”
朵尔丹娜淡淡道:“我爹爹,妈妈都死了。”
李靖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他歉然道:“抱歉……我……”
朵尔丹娜依然淡淡:“你没什么可抱歉的,他们本来就死了。”
说完,她便走了出去,腰挺得笔直。
李靖喃喃道:“这个……孩子!”
“咄苾”,朵尔丹娜皱眉道:“你给我惹了大麻烦了!”
咄苾正倚在一副拐杖上,眉毛轻轻挑了挑:“对不起!我没有选择!”
这个三年前还坐在他马前,脆脆地喊着“咄苾哥哥”的小女孩,一下子就那么陌生,令他无法适从。
咄苾努了努嘴,小心试探:“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朵尔丹娜又皱眉:“你们遇到的那小叫化,应该就是太平道上极有名的用毒高手穆藤。我听说他极擅长把两种普通的迷药合成一种厉害的毒药。李靖一时自逞,喝了那碗混有普通蒙汗药的茶水,但那里面还有一味‘蝮蛇涎’。这也罢了,听你说穆藤情急之下居然尿了裤子,依我看,那里面可能有鬼。能以气味与蝮蛇涎混合产生剧毒的,只有无端崖上的阿修罗花。那穆藤,还真是好本事!”
咄苾不禁暗自倾服,朵尔丹娜的推测有理有据。他怒道:“我不会放过他们。”
朵尔丹娜冷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太平道徐军师已递过了问罪的书函,他们要……哼哼!讨个说法。”
咄苾扬头道:“朵尔丹娜!我去!”
朵尔丹娜迎视着他的目光,道:“他们指名道姓,找的是风云盟向燕云!”
咄苾急道:“我做的事情,自会一力承当!”
朵尔丹娜转身,目光自上而下,冷冷一扫,重重道:“你?还是等腿伤好了再说罢!”
她施施而行,声音缥缈得像天山上吹来的雪风:“我已与他们约斗雁门关,他们若输了,必须交出李靖的解药,不得再越过太行山半步。”
咄苾大喊:“你若输了呢?”
朵尔丹娜回头:“我没有败,只有死。我若战死……风云盟归降太平道。”
这一年,朵尔丹娜十三岁,去年九月,她刚刚接掌风云盟。
十二岁的少女,接掌这个有三万子弟的门派,难免不能服众,自从她接掌风云盟的那一日起,质疑之声便不绝于耳。咄苾并不知道,自己的行动竟已将朵尔丹娜逼上了绝境。风盟四路使者,云盟八方旗主,以及五行道令主一干旧部,几乎全部反对朵尔丹娜收留李靖的举动。
篡权的声浪渐高,种种行动已在暗自运行。
这一战,已是朵尔丹娜的背水决斗。
昔年,江北的势力,风云盟与太平道平分秋色。自从向老盟主忽然撒手尘寰,风云盟渐渐式微。其时太平道高手如云,五位当家的都是名动一时的豪杰,尤其是二爷秦穹,五爷骆寒,数年来纵横河北,天下豪杰无人一撄其锋。
朵尔丹娜竟决意孤身出战!
风云盟人心离散,咄苾有伤在身,她即便要找个帮手,天下之大,却也再没有一个人,有这般的胆量,这般的武艺,这般的承当。
倘若真的战死呢?也无妨,只当作休息吧,爹爹,妈妈,还在地下等着她呢。
雁门关。
太行,五台夹峙,临繁峙,遥望北国,实在是天下重塞。
群山,一天苍茫。
秋风,黄叶裹着风沙呼啸。
一袭,白衣,如雪。
向燕云!
朵尔丹娜告诫自己,此时,她只是向燕云。
跨下的马,正是她父亲留下的“金乌”;掌中的枪,正是当年向北天横挑河朔诸道的“巨灵枪”。
“金乌駹”高八尺,而她身高不过五尺有余;“巨灵枪”九十九斤重,而她也大约只有七十斤。这一枪一马,映得她极是纤瘦单薄。
她的嘴唇抿得只剩一条线,嘴角处,是足以与天地抗衡的坚决。
仲秋的山峰,藏绿的连绵已盖不住极目的枯黄。两种颜色不分彼此的纠缠在一起,一股肃杀之气冷冷的袭遍四方。
隐隐的,地面一阵阵的震动,像是地下忽起了万钧雷霆。那震动愈来愈近,渐成合围之势。
向燕云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秋天的凉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四下望去,只见一线黑影伴着雷霆一般的震动出现在远处的山峰,脚下的山坡上。
黑影渐渐清晰,人马刀枪的轮廓也渐次出现。铺天盖野,一时也不知道有多少。
山下,一面锦织银线的大旗飘起,帅字旗上,一个斗大的“骆”字迎风招展。
山后,有一面乌织朱染的帅字旗高升,旗上方方正正,正是个“秦”字。
白旗下,银盔银甲银枪,密密麻麻铺于山岭之间,众星捧月般迎出一位白衣白袍的小将军。
黑旗下,黑衣黑甲黑刀,铺天盖地占了大片山岭,当中天神临风般站着个黑袍的英雄。
雁门关内外,竟被兵马围了个滴水不漏。刀出鞘,弓上弦,着实是一支久经沙场的队伍。
秦穹!
骆寒!
如果当年的父亲也有这样一支人马,又如何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向燕云的手心忽然满是冷汗,“来吧!既然我已经到了,也不会在乎有多少,”
大军如风卷蓬蒿,转眼已至跟前。
大隋建国虽然不久,但是此时已有颓势,天下群英争锋,而太平道便是其中极厉害的一支。他们介于江湖与军队之间,可合可散,可近可退。
骆寒不过十六岁,也是一脸稚气。出兵之时,太平道大当家卢别风还打算倾巢而出,他仅仅点了五千兵马,自以为年少气盛,已是孤军而入,但求一战成名。
没想到面前,竟是个娇娇怯怯,尚未长大成人的小丫头。
——这对他不仅是讽刺,甚至是侮辱!
骆寒不由得怀疑这是不是风云盟羞辱太平道的计策。
但凡年少成名的人,往往容不得有人年更少,气更盛。
骆寒大笑:“丫头,你快快走开,我们在等人。”
向燕云凛然道:“等什么人?”
骆寒道:“我们等的,是风云盟的盟主,可不是个枪都端不起来的小女娃儿。”
向燕云无语,纵身,手中枪已游龙般飞出,正没入左侧石壁,她人已轻轻掠起,在长枪上一点,又斜斜飞起,借一弹之力,离地已是二十余丈。她一手扣住石壁,一手已将一幅红绫缚在石上。
她燕子般掠下,拔枪,挪身,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此时那幅卷起的红绫才轰然展开,那红绫既轻且软,此时约有七八丈方圆,旗上飘着金丝绣成的三个大字——
风云盟。
向燕云横枪,拱手:“请!”
这手功夫一露,骆寒再也不敢小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