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毅仔又一次笑容可掬地凑了过来对我表示亲热,他那双天使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储满笑意地直盯著我的眼睛。不得不承认,在刚开始接触毅仔的时候,我的理智分析的确曾被他的微笑攻势所俘虏。
“不对,郁老师!”我竭力抵制着毅仔的亲密攻势,严肃地指正他的错误称谓。不论男女老少,毅仔要么将你视为透明人,要么就开口闭口地跟你打招呼叫 “妈妈”。不管你对其纠正多少次,他也在你的指导之下当场改正了多少次,但等到下一回跟你打招呼时他仍然会叫你“妈妈”。
“汪(王)喔喔(老师)。”毅仔直盯着我努力配合纠正自身错误的诚恳态度的确令人感动。
“嗯,这就对了,是郁老师。好,上课时要?”尽管有这么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弟子,可我还是继续坚持原则地引导着他“改邪归正”。
“弱噢(坐好)。”尽管平时经常因为专注力太差而忘记课堂常规到处晃荡玩耍,尽管口腔肌肉控制能力较差,但在回答问题时,毅仔还是很认真很努力地进行回应的。
“嗯,毅仔回答得真好!那就快回去坐好吧?”毕竟是上课,我赶紧顺水推舟地引导他坐回原位。
看到毅仔已经安静地坐好了,我也松了一口气。“好,我们继续来……”
“妈妈?”
“玉仔不是!”听到毅仔对自己这不合常规的称谓,一向“谨守规则”的玉仔明显感到焦虑不安,便大嚷着否认毅仔凭空硬加给自己的特殊身份。
“毅仔!上课要……?”不知怎么回事,从上一个月开始,毅仔就更加频繁地不是招惹这个,就是骚扰那个的。旁人越是对他口中的那个“妈妈”反应强烈,他就越是兴奋,叫“妈妈”的激情也就越是高涨。比如每天早上来送孩子上学的学生家长都会特别多,不管是碰到男性家长还是女性家长,只要毅仔高兴,他都会跑到人家面前大叫“妈妈”(迄今为止,这也是他极为有限的语言当中使用最多、发音最清晰的一个词汇)。男性家长一般都会一笑了之或是逗他玩儿一会儿;而大部分女性家长则一般都会反应过敏式地对其进行及时纠。尽管毅仔当时会很配合也很高兴地纠正为称呼对方“阿姨”,可等到下一次有幸相会时,照样还是“妈妈,妈妈”地叫个没完没了。这不,我刚刚费尽心机地把他打发到座位上,才刚一转身的功夫,“屡教不改热情过度”的毅仔就又给我惹事儿了。所以我不由得有了几分怒气,厉声呵斥他坐回原位并再一次引导他温习了课堂常规(不得不承认,无数次的失败经验已经毫不留情地证明:只一味地引导毅仔理解并熟记课堂常规是没什么效果的。但因暂时还没摸索不出更为有效的方法,所以也只能先这样自我安慰似的顶一下算一下啦)。
“掩映(安静)。”或许是被我的气愤给镇住了,毅仔紧张兮兮地看着我,异常乖巧地回答了我的这个问题,并更加乖巧地坐好、安静了下来。
问题发展到这里,我就有必要对有关毅仔的情况做一简要分析。其实从上面毅仔所说的那些口齿不清的话已经可以了解到,毅仔和前面几章所提到的开开一样,口腔肌肉控制能力都比较差。更为糟糕和无奈的是,我们也曾多次建议毅仔爸妈要多给儿子咀嚼一些硬度和柔韧度比较高的的食物吃,这样有利于锻炼毅仔的口腔肌肉控制能力。但毅仔却十分挑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日三餐,除了一点肉汤泡饭外,他几乎不吃任何东西。这也就是为什么毅仔在我班年龄最大,却体型最为瘦小的一个主要原因;再加之其父母对儿子相当的疼爱有加,舍不得硬逼儿子多吃一点饭,这自然就更加重了毅仔严重的营养不良,就更遑论选择其感兴趣的食物进行口肌训练了。如果光是生理方面的影响倒还不是太糟糕,最令人担忧的是由于毅仔父母和杰仔、茜茜的家长一样,对孩子时时处处的过度保护,致使毅仔经受不了半点的委屈与挫折。或许是教徒心切吧,在认知理解方面,我们老师几次尝试着引导毅仔尽快掌握“5”以内的数字认知(上学期他都能较好地掌握“10”以内的数量概念),可毅仔每出一次差错而被我们及时纠正时,他都会把头一缩,双手将衣领高高拉起,紧紧包裹住自己的脑袋不敢也不愿再多做任何尝试来配合老师努力认识几个数字。如果你想再进一步对其软硬兼施地进行教学时,他肯定会流着眼泪痛哭失声的。
毋庸置疑,毅仔的这种表现肯定有逃避责任的因素在里面,问题是他的爸妈根本就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受到一星半点儿的“委屈”,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行。记得有一次,毅仔因为没有正确地在大白菜与胡萝卜的实物图片中指认出大白菜,而不能得到想玩的兔子手偶,便特别伤心地痛哭失声。这一幕又恰好被他的爸爸给撞见了,尽管嘴里没有说什么,但他那脸上的表情实在难看。因为这个问题,我们也曾和毅仔爸交流过,但他的中心思想是,“只要儿子在学校开心快乐就行,至于学习之类的能学多少算多少”。这些情况我在前面几章里也有较为详细的介绍,因此在这里就不再赘述了。如果毅仔还能像之前那样乖乖地遵守课堂常规而不至于影响到同班其他孩子的学习的话,那倒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可自从上一个月以来,毅仔却有了一些“令人烦恼的表现”:课堂上,孩子们正在听老师讲课,毅仔会隔三差五地用肩膀轻轻顶撞一下身边的同伴(有好几次,他都似乎是别有心机地将手绕到身旁茜茜的后脑勺处,忘乎所以地玩弄人家的头发),甚至还多次离开座位去拉扯较远一点的同伴的衣服,然后趁着同伴转脸看着他的时候猛然激情四射地叫对方一声“妈妈”。像锟仔、茜茜这样比较被动的孩子,一般都不会对此做出什么明显的反应,可是像玉仔、伟仔和杰仔这种本身就比较多动一点的孩子,很容易会做出像上面玉仔那样较为激烈的回应。而这又恰恰是毅仔所希望得到的。每当玉仔他们焦虑地对毅仔的这种毫无道理的称谓进行“强烈抗议”的时候,毅仔都会异常兴奋又满足地哈哈大笑(而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平时却极少有自主语言出现,即使是在回答老师的课堂提问时,那声音几乎小到听不见、模糊得听不清),然后就连珠炮似的冲着对方大叫“妈妈”直搅得整个班级混乱不堪、不得安宁,这当然就严重影响了我们正常教学活动的有序开展。
对于毅仔的这种“非常不受欢迎”的明显变化,在一开始,不少老师乃至学生家长都很乐观地认为这是好现象。的确,不管怎么说,错误的社交总比没有社交要好得多。一开始,我们也是这么乐观地认为的,并且还学究气十足地搬出自闭症儿童社交障碍的划分标准(在前面有关开开的那一章里已经进行了描述,在此不再赘述)对毅仔的这种变化加以理论分析,最终一致认为他这是属于错误社交的类别,并根据相关理论知识特地为毅仔量身制定了较为详实具体的IEP训练目标和计划。
等到我们豪情满怀壮志凌云地将这个IEP训练目标和计划具体实施起来时才猛然发现:我们居然因为高兴过头而非常不应该地忽略了一个基本的前提,那就是必须得有毅仔较为主动的广度性参与和其家长的支持与配合才行。比如在毅仔叫我们“妈妈”的时候,从理论及常识上来看,不管怎么说,他此时都是有一定的社交动机在里面的。因此,我们就紧紧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对其进行“认识同伴和老师”的社交训练。因为毅仔的认知能力较差,所以几乎在训练的每一个环节里,我们都要运用到“四步纠错法”(在前面“不堪承受之重”一章中已经有所涉及,在此不赘)对其进行训练。可往往还没进行到其中的第二步,毅仔就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逃避行为了,再勉强进行到第三步的时候,他一准会抱头而泣,从而致使整个训练计划功亏一篑。
在对这一失败案例进行检讨时,我们才蓦然醒悟:毅仔在跟别人叫“妈妈”时,他所关注和感兴趣的,并不是你这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你对他的这种行为所做出的那种有别于与平时的可以令他兴奋不已的“反应”。如果再说明白一点儿,那就是毅仔只在乎他所发出的一个动作行为有没有获得自己所期待的那种“信息刺激”,而根本就不在乎(或者不能意识到)这个外界“信息刺激”的发出者及其内心感受。其实,如果我们能多做一些横向比较,从自闭症孩子的单向式交流特征的角度进行分析的话,就不难理解毅仔的这种行为实质了。因此,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他的这种交往方式还算不上是通常意义上的社交意向或社交行为。所以,我们想借此对其进行社交训练的计划自然也就难以顺利实施了。
在终于看清了这一点之后,当毅仔再冲着旁人叫“妈妈”时,我们先前的那种喜悦与豪情满怀已几乎荡然无存了。由此我也不禁感慨:“孩子,在你那谜一样的心灵里,我们这些外人是否只是或带给你娱乐或带给你烦扰的那只背景式的苍蝇?”
但愿,不是如此。
【本章点睛】:其实,只要你认真观察对比就不难发现:包括高能能自闭症儿童在内,几乎所有的自闭儿在社交过程当中,都是一厢情愿的“倾倒式”式沟通模式。在这种模式之下,他们不管别人对自己的言行是否感兴趣,也不顾(实际上是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或技能)对方是否喜欢,只要自己觉得有说话交流的欲望,就会立马向身旁的人不加修饰毫无顾忌地表达出来。
反过来,哪怕旁人向他们表达一些诸如“我不开心”、“我不想听你说话”之类的简单(情感性)信息,绝大部分自闭症儿童也会对此置之不理,好一点的则会对对方传达给自己的信息表现出一脸的茫然不解。下面,是我与一名高功能自闭症儿童珺珺(化名)之间的一段对话,就很有代表性。
“郁老师,我要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说这句话的时候,珺珺一脸的神秘与羞涩感。
“噢,什么秘密?”尽管心里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可我还是装作特别想知道的样子,异常渴望地问了一句。
“明天是我的生日。”说着,珺珺不免露出了一脸的幸福伴着羞答答地神情。实际上,就在最近这三两天,她已经不知对多少人重复过多少次这同一个“小秘密”了。光是我本人,珺珺就已经对我“秘密”宣布过五六次啦,但为了不打击她的积极性,我还是装作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那么惊喜异常。
“啊,生日快乐,”我赶紧送上发自内心的祝福,并刻意在脸上表露出很强烈的兴趣,“珺珺,我明天去你家给你祝贺生日好吗?”
“不好!”珺珺回答得斩钉截铁无情无义。
“啊,为什么呢?”对于我的询问,珺珺并没有给予回答,只是独自在那里满脸幸福地甜笑着。
“你知道吗?我好伤心呀,珺珺。”说着,悲伤痛苦之情立刻变成了一个很不厚道的面具戴在了我的脸上。可珺珺对我的问话和“悲伤”表情还是无动于衷置之不理,依然满脸幸福地甜笑着走开了。
看着珺珺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在为她感到高兴的同时,也为自己的“苍蝇身份”感到有些羞愧。毕竟,就目前来说,作为特教老师,我们还没有什么有效方法能够提升自己在这些自闭症儿童心目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