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也就是永恒犯案被捕的这一年,乔叟在大牢里已经被关了五年有余。也就是这一年,狱方突然给他的牢房里送来一个新犯人,而且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昨天下午,一个狱警触不及防的打开牢门,紧接着另两个狱警搬着一个简陋的折叠床进来了。他们先是把床放在并不十分宽敞的地上,然后直起腰用并不满意的目光打量着这个简陋且谈不上干净的牢房。呈现在他们脸上的那种犹豫不决的神情,似乎表明他们属实不知该把这张床摆在哪个角落合适。最终,他们挪动了一下长居者的床,才得以把另一张床摆放好。摆好后,就像幽灵一样,来时无声无息,走时也无声无息。临走时,这些恪尽职守的木偶一般的执法人员也铁定不忘把那扇坚不可摧的牢门用那把牢不可破的大锁稳稳妥妥的锁上。
今天一早,乔叟牢房的门又被打开了,昨天送来折叠床的其中一个狱警,今天又给他送来一个活生生的人。乔叟见这个年轻犯人的第一眼,便被他的容貌和气质深深的吸引了。这个少年英俊的面貌即便男人见了,都会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情不自禁的嫉妒之情。而对于乔叟这样一个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而又一把年纪的人来说,当然嫉妒之情是不适合再有了,但欣赏和困惑之情却溢于言表。这个体形修长瘦削的年轻人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冷漠。狱警打开牢门,他走进来时的那种悠闲的步伐、不屑的表情和漠然的神态就好像他走进的并不是一间牢房而是邻家的客厅,迎接他的也不是幽禁生活而是邻居热情的款待。他周身流溢出的这种像冰川世界一样的寂然和冷漠也许体现的正是麻木不仁的变本加厉,但当时着实让乔叟大吃一惊。
与此同时,这个年轻人对待牢狱生活的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他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自己面对妻子自杀场面的那种态度:冷漠。这是一种近乎于冷酷无情的心态。而这种心态正是来自于那颗之前对一切都充满了斑斓的憧憬而现在却对生活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绝望之心。这种体会,这种无声的共鸣,尤其是这种对苦难心境的感同身受让乔叟立刻意识到五年来自己苟延残喘的维持着虚弱的生命,也许冥冥之中只是为了等待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的出现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生命的激情,使他精神振奋,周身的血液沸腾。他相信从今往后他的生命不用在倒计时中自怨自艾了,他的生命有了存在的必要和价值,那便是他完全可以用自己理性世界残存的一点真理之光指引这个迷途的少年前行,不管他愿不愿意,见到他的那一刻,乔叟已经决定势必要这样做。他认为他必须要为自己搁浅的真理之舟找到一个新的掌舵人,而这个人现在已经出现了。因此,他看着这个虽然消瘦、阴郁,但却焕发着蓬勃的青春朝气的年轻人不由的欣喜若狂、喜上眉梢。但同时他用他敏锐的观察力发现,这个看起来聪明的年轻人似乎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聪明,他似乎有点呆头呆脑、傻里傻气。他不知道是初临的监狱生活把这个年轻人吓傻了,还是他原本就神思恍惚、心神不定。
自从入狱后,乔叟原本羸弱的身体便每况愈下。身体的萎靡和精神的消沉使他相信自己活不了多长时间,但他对物理学的满腔热爱和苦苦专研又使他不愿过早的结束生命,使自己多年来的所学、所思、所感没能以某种形式得以保留下来,而白白的浪费掉。尤其是他在狱中的这五年,由于他再也不会被世俗的纷扰所纠缠,可以心无旁骛、一心一意的在哲学观的引领下进行慎密的科学探索,为此,他对无常的命运又充满了一个善良之人常有的那种感激之情。令他惊喜不已的是,在异常艰苦的条件下,他的思想却从未如此兴奋过,就像沸腾的开水在自然科学的茶壶里翻滚个不停。他思维活跃、思路清晰,秒复一秒的沿着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这些巨人走过的路径,在物质世界里苦苦的思考着、探索着、研究着、创新着,以求在前人做出伟大贡献的基础上获得科学领域新的突破和新的进展。五年来,他对物质、能量、空间、时间,以及它们各自的性质与彼此之间的相互关系有了全新的理解、透彻的体会和深入的研究,但由于狱中简陋条件所限,他的理论设想不能用反复的实验去验证,这让他倍感遗憾。现在,一个眼神中透出智性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他的出现无疑给了几近绝望的乔叟新的希望,这一点也不亚于雪中送炭。他的出现给乔叟带来的慰藉就像一位严谨的科学家对一个问题苦苦探索、反复验证了无数年,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乔叟认为,眼下这个年轻人的大脑就是他理论基础扎根的土壤,而他将来的实践活动足可以成为他幻象中的实验室。因此,他决意要把自己的终身所学传授给这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让他改过自新后孜孜不倦的沿着科学的道路坚定不移的走下去。而这一切便是乔叟破颜微笑的真正原因。
于是,他迫不及待的想了解这个年轻人的生活背景,但令他深感意外的是,这个少年竟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对向他提出一系列问题的回答瞠目结舌,但这不足以说明他的确就是个傻瓜。乔叟认为一个真正的傻瓜是不会涉毒的,在这种如履薄冰的冒险勾当中,任何见利忘义的人都不会选择和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傻瓜打交道。基于此,乔叟判断事情一定另有蹊跷。若不是含有难以言说的隐情,也一定有着其他的讳莫如深的原因。所以他决定再考察一段时间,耐心的观察一番,认真的了解一下这个少年是否是一个可塑之才,在指导和说教下能否让他心甘情愿的走上一条光明正大的坦途。
乔叟的用意永恒一无所知。因为他根本不把这个一见面就对他问长问短的陌生人放在心里。两个犯人共处一室的当夜,永恒背对着乔叟,蜷缩在自己的床上,微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却并没有入睡。至少前半夜他虽然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但一直都是清醒着的。现在,他已经把那个冒冒失失的年长囚犯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虽然对方一直在床上唉声叹气、翻来覆去,把那张破床弄得嘎吱作响。
此刻,永恒静静的躺在床上,反复的回想着一世问过他的那句话:“永恒,告诉我,这一年你是怎么度过的?”是啊,过去的这一年他究竟是怎么度过的?对于这个问题,不了解的一世一直想了解,却又无从了解,而对于当事人的永恒来说,却又万分的想遗忘。属实说,他宁愿这一年的那些事从未发生过,尤其当他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子时。因为那种经历对他而言真的是太痛苦了,而那种痛苦却又是当事人不愿启齿,而别人无论知道与否都是不能理解的。
这一夜,他躺在这间潮湿阴冷的牢房里的这张硬板床上,心情已经平静了很多。至少不像昨夜那么心乱如麻、消沉颓废了。一颗心承载的痛苦太多,慢慢的也就对痛苦麻木不仁了,在某种意义上也就不痛苦了。此刻,永恒的这颗心便是这样。这颗伤痕累累的心似乎已经忘记了痛苦的滋味。就像味蕾受了刺激,失去了味觉一样。永恒心的感受和感知能力在短期内也变得迟钝了。尽管好几夜都没睡好,但他还是毫无睡意。虽然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到极度的困乏,但他的身体却像打了兴奋剂一样处在过度疲倦的兴奋状态。他昏昏沉沉、疲惫不堪的躺在床上,大脑却异常激越,过度痛苦和过度高兴都会导致这种反常情况。在这种反常情况的作祟下,永恒第一次认真的思考起突然萦绕在脑际的这个问题来了:过去的这一年他是如何度过的?现在一切都变得灰暗起来,他的太阳被月食取代了,他的光明被黑暗垄断了。他没什么好害怕的了,也没什么好回避的了。于是,他决定面对过去那一年的生活,面对那段经历,尤其是把那颗包扎的严严实实的心放出来透透气。于是,他缓缓的睁开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的那面灰暗的墙,纷乱的思绪在意念的指引下慢慢的飘到了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