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0日傍晚
袁子樱开车出去跑客户，回来的路上给蒲天打了电话，约他到家附近的一和茶楼。蒲天赶到后，袁子樱把明学文的原话说了一遍。
“他又怀疑？”蒲天明显感到明学文是个大麻烦。
“他越来越像女人了，神经敏感！”袁子樱也觉得棘手。
“越来越？”蒲天蹙起眉头，“你知道他原来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来是会议会展部部长，就是你的前任，这个答案你满不满意啊？”袁子樱故意答偏了。
蒲天没有介意，说出自己的想法，“照理说一个男人不会这么敏感的，除非——”
“除非什么？”
“他是兵或者贼。”
袁子樱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做着某种决定，许久，她抬头郑重地说：“告诉我吧，你到底是来查什么的？”
蒲天抬眼看看她，没说话。
“我知道你是在查案，但我不知道你查的是凤凰楼里的人，还是凤凰楼本身。所以我一直配合不到你，因为我不知道你的方向是指向哪里。我很怕我错误的配合，会给凤凰楼带来不好的影响。但是今天，我看到林徽英做的每一件事，听到他说的每一句话，我知道，你们是冲着凤凰楼来的。你们甚至冒险放了只死猫在会演厅，就是为了引蛇出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们还没有找到真正要调查的对象，你们在试探，在引诱，希望可以观察到线索。我可以感觉到，你们查的不是一个人，不然不会这么兴师动众，两个卧底一起行动，还要搞什么危机公关小组，搞什么专业培训。你们是在找人，找一个可以带你们走向真相的人，一个知情的人，而且很可能是个坏人。是不是？”
蒲天先不作声，然后开始笑，笑到让人害怕，笑到让人可怜。“原来我们警察是这么没用的，一场戏，就被一个女人完全看穿了。这个计划不会成功了，你们都太厉害，厉害到我根本无从下手。”
“看穿不是因为我厉害，而是因为我身在其中。”袁子樱说，“你们的把戏，只有两种人能够看穿，一种是被你们追查的人，一种，是和你们一样在追查的人。”
蒲天突然弹起身来，袁子樱看着他错愕的模样，暧昧地笑笑，没有说话。“你也在怀疑？”蒲天感觉到袁子樱的冷静已经超出了他可以想象的一切范围。
“是，我是在怀疑，从我看见匡雄伟尸体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怀疑了。”袁子樱冷静地说。
蒲天的惊愕又加深一层，随即渐渐退却。他慢慢坐回椅子上，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情绪稳定下来，专注地望着袁子樱，说：“你的怀疑，具体是指什么？”
“当然是怀疑匡雄伟的死不是警方所说的心脏病突发那么简单啦。”
蒲天稍微缓了口气说：“其实警方从一开始就是抱着怀疑的态度来看待匡雄伟的死，但是调查的结果却毋庸置疑。公关部的电子移动门有刷卡进出的记录，移门顶端的监视器也清楚地显示，在匡雄伟死亡当天晚上8点27分，公关部所有职员都离开了办公室，也包括你跟匡雄伟。大概一个小时以后，匡雄伟跟你又先后折返回来，匡雄伟到达的时间是9点40分，你回到公关部的时候已经是10点20分了。据你自己的说法，你一回来就发现了匡雄伟的尸体，但是在9点40分到10点20分之间的这段时间里，匡雄伟一直是一个人独处，最重要的是，法医检验的结果显示，匡雄伟的确是死于心脏病突发，这点已经不可改变了。”
“心脏病突发也可以是人为的结果，一个人生气的原因，有很多种可能的。”
“这点我们考虑过，最可能的就是电话遥控，可是我们检查了他的固定电话和手机，在那段时间里，没有任何通话记录，经过取证，通话记录被事后删除的可能性也被排除。还有一点很重要，我们在现场的地板上发现了散落的药片，这说明匡雄伟有随身带药的习惯，而且当时他也拿出了药准备自救，如果真有这个凶手存在，他应该了解这一点，也不会不考虑这一点。”
“如果换药呢？通常有心脏病的人习惯把药放在外套的内袋里，偏偏匡雄伟又习惯把外套挂在椅背上，如果有人存心要换药，一定能找到机会的。”
“这些我们都考虑过，问题的症结在于，那些假药去了哪里？现场找到的药片证实是真的，如果说有人在匡雄伟死后清理了现场布置了假象，”蒲天说到这里，看向袁子樱，“那就只有你能做得到。”
“可是你们没有来问过我啊！”
“问了又怎么样？没有证据。”蒲天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打开盖子，把五颜六色的颗粒撒在地上，有的掉进木地板的缝隙里，有的滚到沙发背后，有的钻进茶几底下，到底撒出来几颗，根本记不清。“你捡啊，我看你什么时候能捡到一颗不落。其实我们也想过你就是匡雄伟突发心脏病的那个外来刺激，但是你回到凤凰楼跟你打电话报警几乎是在同时，总不至于你是先报警后动手的吧。”
“也许就是这样呢？也许我是先报警后杀人，也许我真的清理了现场，只是你们查不出来。”
“杀人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蒲天失笑，“很多在理论上成立的事情，到了现实中，就是一场空。所以我们常说，侦探可以去写推理小说，但推理小说作家未必能当侦探。或者真有什么神奇的方法创造了这个杀人奇迹，但从鉴证的角度，我们无法判断。”
“你们无法判断，是因为有人清理了现场。”袁子樱说，“你们无法判断是对的，那就是他要的结果。”
“他？”蒲天莫名其妙地紧张了一下。
“有的时候凶手没来得及处理现场，但却有另外一个人，因为完全不相关的另一个原因，‘帮’他把现场处理了。”
“另一个原因？”
“你想过没有，其实就算你们发现了可疑的细节，又怎么样？即使有通话记录，即使有冒充的药片，你们一定能找到主人吗？很可能最后的结果是你们知道有这个凶手，但是却抓不到他。这样对匡雄伟有什么好处？哼，对谁都不会有好处。”
“你好像在把我往某个思路上引。”蒲天渐渐明朗起来。
“我是的。”袁子樱开始发挥她冷嘲热讽的本领，“你们自以为都查清楚了，那是因为你们不了解匡雄伟，在他的写字桌右边第三格抽屉里，永远都会放着一瓶备用的药，你们没有发现它丢了，因为你们从不知道它存在过。你们甚至不知道，”袁子樱边说，边从包里取出一部手机，放在桌上，慢慢推移着送到蒲天眼前，“匡雄伟还有第二部手机。”
“这，这部手机——”蒲天顿时有大汗淋漓的感觉。
“这部手机掉落在匡雄伟的身边，手机盖是翻开的——”袁子樱正说着，蒲天将手机抢过去，拼命拨弄起来。
袁子樱淡淡地说：“我看过了，9点55分的时候有个电话打进来，而电话断线的时间是10点08分，也就是我发现尸体前15分钟左右，如果没错的话，这就是你所说的外界刺激。”
“为什么收起手机？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们你发现了这个东西！”
“告诉你又怎么样？凶手会白痴到用个能查得到的号码打电话给匡雄伟吗？”袁子樱将他的意见否决，“何况被我藏起来的东西又何止这一件？”
“你还藏了什么？”蒲天气得额头上的青筋暴露。
袁子樱从包里拿出个小药瓶，搁在桌子上。
蒲天真的要抓狂了，“你疯了你！你怎么连匡雄伟的药也——”
“地上是没有药的，”袁子樱依然平静地说，“那个药瓶本来就是空的，凶手根本没想清理现场，所以他清空了药瓶但没有调包药片，是我往地上撒了那些救命药丸，希望你们能够更加确信匡雄伟是死于心脏病突发。”
蒲天彻底怔住，好久才回过神来，“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凤凰楼。”袁子樱看见蒲天露出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却依然笃定地说，“这就是我说的另一个不相关的原因，我不能让凤凰楼冒险，如果凤凰楼内部发生了谋杀案，凤凰楼的声誉会一落千丈的。”
“隐瞒是没有办法消除危机的，早晚会曝光的，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我不懂就不会告诉你真相，但你要给我时间，让我确信说出这件事情是对的。我说过，我告诉你们又怎么样？除了让凤凰楼蒙受损失，我看不到任何值得我说出真相的意义。”
“那你也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既然你明知道我是来查案子的，你就应该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一切，你应该相信我！”
“相信一个骗子吗？”袁子樱一句话就驳倒了蒲天，“我还是信自己吧。”
“等等，”蒲天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就算匡雄伟死前打过电话，就算药瓶是空的，那也可以是一个巧合，为什么你会认为是谋杀？”
“你们不也认为是谋杀吗？难道只有警察会推理，我们就不能懂些皮毛吗？”
“我们是靠推理，但我们是倒推。”蒲天看着子樱的眼睛，“因为一些原因，我们从一开始就怀疑匡雄伟是被谋杀的，所以倒推上去，寻找一些不合理的线索，如果仅凭现场，我们是不会想到谋杀这一层的。但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能把匡雄伟的死往谋杀上靠？以你们的关系，你不该把他的死往那个方向想才对。而且当时你肯定吓坏了，那个时候你怎么可能还注意到这么多的细节，并敏感地想到谋杀，而且还那么迅速地想到遮掩真相的方法？有这样的反应和举措，应该是非常确定匡雄伟就是死于谋杀，为什么你会这么肯定，甚至比我们都要坚决？”
“因为，”袁子樱看看他，“我也是倒推。”
蒲天顿时紧张起来，“这么说你不是通过现场判断匡雄伟死于谋杀？”
“不，我是通过现场来判断的，只是依据不同。手机、药丸，跟我的判断无关。”
“那你的依据是什么？”蒲天感觉她还有隐瞒，而且隐瞒了很重要的事情。
“那你呢？你倒推的理由是什么？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
“别玩了。”
“我没跟你玩！你只想破案，我想保住凤凰楼，我顾虑的我在乎的只会比你多！”
“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可我知道的已经比你多了，”袁子樱用这种方式抓住蒲天的好奇心，“想知道吗？”
蒲天无奈，理理思路，“我们收到了匿名举报，说凤凰楼的高层从事非法活动，我们暗中调查了很多次，但是没有结果，原本我们还想过，匿名信是不是你写的，现在看来不是了。匡雄伟死前一周，我们再次收到匿名信，说有人要逃，据我们了解，这段期间匡雄伟正准备移民，我们本来打算从他下手，谁知他突然死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有任何怀疑，都是正常的。”
“非法活动，是什么？”袁子樱追根问底。
“这个真的要保密，是为你好。”
“我想看看你的诚意而已，不要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有些事情是不能靠猜的。”蒲天不相信她还能猜中。
“是毒品吗？”袁子樱直接地说。
蒲天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你怎么会——”这个女人涉入得太深了，可是自己完全没有透露过分毫啊。
“我说过，在死亡现场被我藏起来的东西可不止一件。”
“手机，药瓶，还有什么？”
“匡先生有一套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的袖扣，平时都放在办公室里，有应酬活动的时候，可以随时拿来用。这套字母袖扣当时正握在匡先生的手中，所有字母都排列得很整齐，但是有四个字母是空缺的，就是D、G、R、U。当时我在地上发现了这四个袖扣，我怀疑是匡先生故意拿掉的，应该是类似于死亡信息之类的东西。我将四个字母重新排列，只能得到一个英文解答：DRUG，毒品。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一个心痛难忍就快死去的人怎么还有心情去摆弄他的袖扣。但如果真是毒品，我还可以完全置身事外吗？”
“死亡信息！”蒲天想不到她居然连这个都收藏了。
“现在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那你是不是也可以告诉我匿名信的具体内容？还有，组建危机公关小组到底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蒲天的眉头猛蹙了一下，开口说：“匿名信写得很空泛，说很早以前就有人在凤凰楼暗地里进行毒品交易，然后通过凤凰楼的经营把钱洗干净。如果这样的话，只有凤凰楼最核心的机构和高层才能做得到。我们调查过凤凰楼的财务状况，发现原来凤凰楼旗下专门设有一个投资基金，与凤凰楼酒店本身的财务管理是分两条线走的，也就是说，除了凤凰楼的财务部，另外有一组专人在管理这笔基金，但具体是谁，我们查不到。”
“这笔基金确实存在过，董事长夫人去世前，就专门负责这个基金的运作，但是夫人去世后，这个基金就成了空设。”袁子樱眉头微皱，“你怀疑这笔基金就是黑钱？那岂不是夫人在贩毒？”
“目前只能说有这个可能。匿名信上说，凤凰楼的毒品交易曾经中断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在三年前重新开始了。不管之前夫人有没有参与，至少眼下，不能排除基金被人暗中操盘的可能。我们研究过，三年前，凤凰楼的高层进行了大换血，紧接着在一些核心部门也出现了比较不符合常规的人事调动，组建危机公关小组，就是想把这些人都拉在一起，然后制造一些事端，让他们相互暴露。这就叫敲山震虎。”
“制造事端？然后让凤凰楼埋单？”袁子樱听到了她不喜欢的内容。
“我会把握好分寸的，而且我们只会制造内部事端，不会影响凤凰楼的声誉。”
“好，那你告诉我，今天那只死猫动静闹得挺大，到底能有什么效果？”
蒲天啧啧两下，凑近一点儿说：“今天那只死猫口吐白沫的样子，像不像吸毒过量啊？”
“哦，原来是冒充吸毒的猫，”袁子樱回想着死猫的模样，“像倒还是挺像的。”
“所谓做贼心虚，我就用这只死猫，去好好试试那些老虎。”
“小心画虎不成反类犬，人家放狗咬你啊。”
“我是警察，什么狗没见过。”蒲天顶了她一句，然后又正色道，“其实我想你帮我做的，只是掩护我的身份，其他的调查，你可以全部退出。”
袁子樱冷笑一声，“你已经拉我进来了，现在让我退出，是不是太迟了？”
“很危险的。”
“我知道，清理死亡现场也很危险，我还不是做了？再说没有我，你们查不到真相的。不是几只死猫就能把他们吓住的，相信我，你们会有用到我的时候，凤凰楼对我很重要，我也知道隐瞒危机是自欺欺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危机的源头，然后灭了它。”袁子樱眼中露出那种坚决的目光，像是要打穿黑暗，将光送到最远的尽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