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君庙就建在路旁,庙门就对着路,过路的人很多。看到南瓜的人都说:
呀,好怪的两个瓜!知道是有人特意供奉,也顺势拜上一拜。
这天蒲临川在山上转悠累了,下山回家时经过龙君庙,也见到了这两个南瓜,端详了半天,心想拿回去给老伴瞧瞧稀奇倒不错!于是顺手抱起就走。
胡铁匠正好路过,见了说道:“蒲老先生,这瓜生得奇怪,定是有人特意供奉的,拿不得,神灵会怪罪的。”
蒲临川一想有道理,正想放下,却不防胡铁匠跟着又开了句玩笑:“现在你家发达了,又不差个瓜吃,拿它回去做啥呢!”
胡铁匠本是个粗人,这话也是随口一说,并无其他意思。但是蒲家自从和杨家联姻之后,蒲临川就总觉得镇上的人都妒忌他家攀上高枝,一步登天,对他说话有点含沙射影。此刻,听胡铁匠这么说,他又多起心来,觉得胡铁匠是在讽刺自己有钱了也脱不了贫家小户的小家子气,爱占小便宜,连个瓜都要拿。
于是他反而把瓜更紧地抱在手里,说道:“一个破瓜有什么稀罕的,只不过长得怪怪的,拿回去给孩子他娘看个稀奇罢了。这瓜摆在路上,也不见得就是供给龙君庙的,有什么拿不得的!”
他说罢抱着瓜扬长而去。
回到家,蒲临川咋咋呼呼地嚷着要老婆看。待老婆看过,听到猪叫,他就顺手把瓜砍成几块丢给猪吃了。心想:哼,现在我还用得着偷个瓜吃?这破瓜也只配喂猪!
其实如今猪也不必再喂了,要吃肉只需让蒲文忠去半边街上的肉铺买回来就行。但老婆一辈子劳碌,闲着不惯,非得喂着。
蒲临川坐在小院的竹椅上,拿出旱烟袋来烧上烟,吧嗒吧嗒地抽着,觉得日子真是滋润,对一切心满意足。蒲青莲这一嫁真是嫁得好啊,不仅儿子蒲文忠如愿以偿当上灶头,自己也总算是享了几天老来福。
老婆在厨房一边忙着做饭,一边对他说:“老头子,你闲了去看看鸡窝,咱家那只芦花母鸡明明看见每天都进窝下蛋的,去拿时蛋却没了,是不是鸡窝底下爬进了蛇什么的啊?”
“好的,我抽完这袋烟就去。”蒲临川应道。
家里那只大麻猫轻手轻脚地走到身边来,仰起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屋檐。
顺着它的目光,蒲临川看见屋檐下倒挂了一溜蝙蝠,正缩成一团睡觉,像一串串漆黑的干木耳。
大麻猫看了一阵,伏在地上耸动双肩,做了一个助跑动作,飞也似的蹿上墙,一口咬住了一只蝙蝠。在一片吱吱声中,剩下的蝙蝠惊飞起来,在小院的上空盘旋。大麻猫虽然一扑得手,墙上却没处落脚,忽地滑落下来,情急之中它伸出爪子抓住墙皮,把土墙抓出两道痕迹,口中还是不肯放松,仍牢牢衔着蝙蝠。
蒲临川见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几声之后,旱烟袋突然从手里滑落,他的头也垂了下来。
老婆听到他笑,出来说:“老头子,你笑个啥?让你去看看鸡窝你也不去!”
她走到跟前,推一推他,只见他身子一歪就倒在地下了,摸摸口鼻已经没了气。她顿时放声大哭起来:“老头子啊,你咋就这么去了呢!你刚才还答应着帮我去看看鸡窝的呀!”
街坊邻居闻讯而来,胡铁匠说:“哎呀,我刚才看到他抱走了别人供奉给龙君庙的南瓜,就觉得不吉利,劝他他不听,果然出事了!”
其他人就纷纷说:“那瓜呢,赶紧把瓜还回去呀!”
“瓜已经被他砍成几块喂猪了……”
围观的人就摇头说道:“唉,那就没办法了。”
另一些人说:“瓜就算在也没用,人都落气了。”
“献祭的东西是动不得的,惹龙神生气要招祸。”
“我说呀,不一定是拿了献祭的瓜,蒲临川这把年纪了,也算是寿终正寝。”
大家议论纷纷,一边安慰遗孀,一边找人赶紧去给蒲文忠和蒲青莲报丧。
得知此事,阿秀心里有点不安,对常福生说:“蒲临川不会怪是我害了他吧?”
常福生说:“你别瞎想,你供南瓜又没有错,是他自己要拿回家去的嘛!
再说也不关瓜的事,那只是碰巧而已。你想想,他多大年纪了?自己都早就打好棺材做好准备了,这是顺途归呢。”
阿秀叹口气:“唉,总之我要不供南瓜也许他就没事了呢!”
按照风俗,人死了要进行跳丧仪式,以这种形式怀念故人,安慰生者。跳丧是一种祭祀歌舞,又叫打丧鼓。俗话说:“人亡众家丧,一打丧鼓二帮忙”,“打不起豆腐送不起情,跳一夜丧鼓陪亡人。”
跳丧有一些忌讳,不是谁死了都能跳的,只有死了老人才能跳。因为老人死是顺途归路,归天值得庆贺,是白喜事。女人不能跳,女人跳丧,家破人亡。少年身亡不能跳,因为是不幸而不是顺途路。平时忌讳跳丧,否则大祸临头,不吉利。
来参加跳丧的人很多,不论远亲近邻,不论长幼尊卑,不论是沾亲带故还是与死者素不相识,只要愿意,都可以来。蒲临川生前人缘不错,加上有杨延光这么一个富有的女婿,备了丰盛的茶水点心饭食供来的人食用,更是让这件事成为一件盛大的白喜事。
蒲青莲身着孝衣,红着眼睛扶着母亲站在一旁。那口柏木棺材停在堂屋里,那是父亲生前就打下的,漆了好多遍,父亲常常没事时就去看看它摸摸它。有一次,她还撞见过父亲躺进去,吓得尖叫了一声。父亲从棺材里爬出来,很不好意思地说:“我试试睡在里面舒不舒服,嘿嘿……”当时她说:“死了哪还知道舒不舒服!爹,您真好笑!”而今,他是真的躺了进去,生前试躺过的,想必现在睡在里面是心满意足的吧!
这口棺材是夏子谦打的。看着它,蒲青莲的伤心又多了一层。夏子谦也来参加跳丧了,看到她就像陌生人一样,不敢上来跟她说句话,不知是因为杨延光在,还是觉得不知说什么好。
在开始跳丧之前,还要扮一场戏,由一个老者扮演死者蒲临川坐在椅子上,突然站起身想往门外走,死者的子女,也就是蒲文忠和蒲青莲,急忙一左一右地拉住老者的双手。老者作挣扎状,唱道:“你们不要拖,快不要拖着我,我过完了人世间的生活,就要走了。竹子一年长一个节节,牡丹一月开一次花朵。人生呵,七十该回去了!”
蒲文忠和蒲青莲哭起来。老者又唱道:“眼泪哭干我也活不回来了,孩子们,你们不要拖着我,让我上路吧!”
蒲文忠唱:“爹爹啊爹爹,饭才摆上桌,茶没喝一口,你刚才还在地里劳作,你刚才还从那河边经过……”
蒲青莲接着唱:“不能走啊不能走,娘把菜做好,酒我们给您倒上!”
两人同唱:“新衣才穿上身,新帽才戴上头,芝麻开花节节高,为什么您要把我们丢?快,紧紧拉住他的手,赶紧堵上大门口!”
老者挣扎着往门口走,被两人拉回。老者叹一口气,唱道:“儿女啊,为养你们,汗水当做雨水滴!壮了儿女疲了力,壮了儿女断了气!”唱罢,老者假装晕过去。
两人急忙为他捶背,接着唱道:“爹爹您快醒醒,地里还有菜,缸里还有米,吃上千日团圆饭,穿上百件好新衣。您的汗,儿子给您补回来;您的情,女儿牢牢记心里!爹您快睁开眼!”
老者慢慢睁开眼,站起身来说:“儿女大了懂事了,我要走了,我到了阴间也会回来看你们的!儿女们,松一松手,我要走!”两人松开手,老者跑出门外。
不过,一会儿老者又笑嘻嘻地跑了回来,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看跳丧。
这场戏演完之后,一个壮汉在棺材旁打起丧鼓。他是掌鼓师,要掌鼓领唱。掌鼓师由歌技、舞技、鼓技都很娴熟的人担任。他一击鼓唱歌,跳丧者立即接歌合唱。
掌鼓师唱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有生有死,有死有生,阴阳只隔一层纸。山中常有千年树,世上难活百岁人。暑往寒来冬复夏,人生好似冰上花。”
围观的人并不悲伤,死者亲人也不号啕大哭作呼天抢地状。人们认为人的生死,为气之聚散,宛如春夏秋冬的更替,没有死来就没有生,生和死都很平常,在世上走一遭,谁都要归于自然,无须为此悲伤。特别是这种老人死去,是寿终正寝,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