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这座城市,从表面上看是温文尔雅、一派平和,但一旦牵涉到国祸家仇这样的生死大事,它就会像突然奔腾的江水,一下子爆发出惊人的能量。正义感和使命感,这是成都人深藏在骨子里的两样品质。孙中山曾经说过:“若没有四川保路同志会的起义,武昌革命或者要迟一年半载。”
末代总督
老成都谁不知道“赵尔丰”这一“鼎鼎大名”?小时候每当他们淘气时,爹娘或者老祖母总会吓唬道:“你再闹,看大头猫来了!”或者说:“赵尔丰来了!”孩子们听不得“大头猫”或“赵尔丰”这样的字眼,一听,马上就闭嘴安静下来,不吵不闹了。在成都人的眼里,“大头猫”(赵尔丰的绰号)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一副凶神恶煞模样,用来吓唬小孩正合适。
赵尔丰何许人也,竟然有这么大的威慑力?原来赵尔丰是清朝末年宣统年间的四川总督,字季和,原籍海州,寄籍山东泰安。据说他的祖先原是汉人,在明末投降了清军,所以就被编入八旗旗籍,美其名曰“汉军正蓝旗人”。因此赵尔丰一家可满可汉,像墙头草一样左右逢源。
赵尔丰的家世非常显赫,祖上一直在朝中做着大官,到了他这一代更是红得发紫。先是他的大哥赵尔震和二哥赵尔巽考中同治年进士,后是弟弟赵尔萃考中光绪己丑年进士,他本人没多大本事,是靠捐官发迹。兄弟四人中以老二赵尔巽最为了得,曾经做过奉天将军、四川总督、东三省总督等要职;进入民国尚在袁世凯政府中做过一阵子“清史馆馆长”,是袁的“嵩山四友”之一。
赵尔丰虽然读书不行,但是打仗杀人却是一把好手。杀过义和团,打过八国联军,平息过巴塘叛乱。而且他训练了一支巡防军,这支巡防军不同于一般的军队,外表打扮是:青布包头,黄布军服,灰布裹腿,足蹬麻耳草鞋,腰间一色九子快枪,外背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弯刀,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凭着这些打仗、杀人的功绩,赵尔丰来到成都做了四川布政使,后来又代理他的哥哥赵尔巽当起了独霸一方的四川总督。这个赵尔丰,早就被成都百姓取了绰号叫做“大屠夫”,没有人不痛恨他。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赵尔丰在成都大抓革命党,逮捕了黄方、杨维、张治祥、黎清瀛、王炳章、江永成等六人。赵尔丰平时草菅人命搞惯了,这一回又是把手一挥:推出去一律斩首示众!多亏翰林伍崧生等人跪拜求情,才改为“永远监禁”。
清末的四川面临着帝国主义列强的觊觎和清王朝残酷压榨的双重灾难。铁崖《警告全蜀》一文就提醒当时的川人说:“四川古称天府,浴天然恩惠,物产丰饶,且地下包藏无限之宝藏,故欧美人无不垂涎。”清政府的庚子赔款,又进一步加重了四川人民的负担。从1902年起,四川每年要摊派所谓新案赔款200万两,以至四川无物不捐:结婚要交婚税,娼妓要抽花捐,甚至连农民进城担粪,也要交数文钱的粪捐。当时四川的情形正是黎明到来之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保路运动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四川准备修建川汉铁路,按照最初的说法,四川铁路的修筑和管理都遵照“三自方针”,即“自己出钱、自己修、自己管”。资金来源主要靠“抽租之股”,也即通过随粮征收的办法强行募股。如此一来,全川百姓,无论贫富,都跟川汉铁路的修建发生了经济上的联系。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宣统三年(1911年)阴历五月初九,四川总督忽然宣布了皇上的圣谕,说是铁路均归国有,私人不得认购,还警告老百姓说:“如有不顾大体,故意扰乱路政,煽惑抵抗,则照违制论处!”实际上清政府是拱手把川汉铁路的修建和管理权卖给了洋人。这次川汉铁路修筑,四川人共筹集纹银1500万两,而且路已经开始修筑,但皇上的圣谕中丝毫没提退款的事,这不明明是想把百姓的钱吞吃了吗?认购了铁路股票的人开始感到紧张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卖国贼盛宣怀通过谈判,向洋人借了一大笔款子用于修路,他自己也从中得到可观的回扣,于是四川老百姓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铁路被出卖给洋人!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明明是一桩亡省、亡国、子孙万代当牛做马的大耻辱啊!或许由政府出面,把股款退给大家,大家还想得通,但上面对“退款”二字却只字未提,这下子四川人真被激怒了。
一个名为“四川省保路同志会”的机构成立起来,推举四川省咨议局副局长罗纶为会长,开始为国家、民族和自己的利益而抗争。1911年8月24日,保路同志会数万人在成都集会,一致倡导罢市、罢课。这一倡议立即得到各阶层人民的拥护,以至于集会尚未宣布解散,街上的铺面已经关闭大半。紧接着,四川各州县纷纷成立保路同志协会或分会,汹涌的浪潮波及全川。至9月1日,形势发展成抗粮抗捐,而且向遍及全川的武装起义发展。当时新任四川总督赵尔丰尚未到任,暂由市政使王人文代理。这个王人文在官场混了几十年,早已历练得玲珑剔透,油光水滑。他见保路同志会的声势很大,群情激昂,生怕事情闹大,丢了乌纱,因此采取打太极的策略,对前来请愿的保路会人员,表面上还是装得很关心,时不时还骂盛宣怀是洋人屁股后面的走狗,把四川的百姓坑苦了。
其实,王人文对保路会的人笑脸相迎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他知道赵尔丰马上就要到任,自己只不过是临时代理,犯不着为了这件事得罪四川父老乡亲,因此一直都采取安抚政策。
这年阴历六月初九,赵尔丰坐着一乘八人大轿正式到成都就任四川总督一职。他在路上就听说成都有个保路同志会正在请愿闹事,闹得很凶,但他并不把这事放在眼里。他想:川边的土司厉不厉害?厉害!可还是被我赵尔丰杀的杀,赶的赶,改土归流了么?川边的蛮子厉不厉害!厉害!可还不是被我赵尔丰收拾得服服帖帖?成都的几个乡绅那至多是盆子里的几条小鱼,能掀起多大浪头?因此赵尔丰意趣悠闲地来到成都总督府,并不把四川保路运动当回事。
哪知赵尔丰屁股还没坐热,保路会的同志就来到总督府外请愿,呼口号,弄得他心烦意乱。看来,不接见他们是不行的。此时成都各街各巷、各行各业都成立了保路同志协会,正在商议罢工罢市等一系列行动,不把卖给洋人的铁路收回来誓不罢休。通过几次接触,赵尔丰发现保路同志会的人十分强硬,远不是他想的那么好对付。无奈之下,赵尔丰只好答应代为上奏。但成都百姓看穿了赵尔丰假惺惺的应承,又派人到北京、上海、广州、湖南、湖北等地请愿、游说和宣传。据说当时四川百姓的集资款1500万两纹银,在修路中用去400万两,余款大多存放在上海、湖北等地,费了许多周折,这笔巨款也无法提出。因此,群众的怒火难以压抑,矛头纷纷对准赵尔丰。
军人出身、杀人如麻的赵尔丰在忍耐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决定大开杀戒。阴历七月十五日清晨,赵尔丰谎称北京来电,说是有绝好的消息,把四川省的咨议局局长蒲殿俊、副局长兼保路同志会会长罗纶,以及股东大会会长颜楷、副会长张澜等十余人请到总督府大花厅就座。但奇怪的是,桌子上除了一杯茶之外,既没有人出来招呼,也没有人来作陪。大家正感到奇怪,忽然看见赵尔丰的卫队长张麻子带着士兵冲了进来,高喊:“大帅口说,这帮家伙都是些图谋不轨的要犯,通通给我绑了,立即杀头!”
十余人尚未回过神来,就被五花大绑地捆在花厅的柱子上,每人身后站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士兵,手执鬼头钢刀。成都的百姓和其余一些官员听说保路会的领袖被赵尔丰软禁并正要被杀头,都纷纷拥到总督府外高喊:“快放蒲先生!快放罗先生!”“赵尔丰赵疯子!赵尔丰赵屠夫!”“不放人,成都百姓就不依!”一时间街上人如潮涌,士兵们阻拦不住。这时候赵尔丰的卫队长张麻子又跑出来,见群众已拥入仪门,便对士兵下命令说:“开枪!”只听“砰砰砰”一阵枪响,群众乱成一窝蜂。有人倒在地上,鲜血遍地。人们虽听说赵尔丰凶残,但想不到他真的会下此毒手。顷刻间,数十人或死或伤倒在仪门内的青砖地上。正好这一天是“七月半”,街上祭祖亡灵的纸钱灰烬被风吹得纷纷扬扬,成都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血案发生当天,龙鸣剑等人连夜赶制了几百块木片,在木片上写下“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自保”的文字,投入锦江——成都人把这种信息传播方式称为“水电报”。各地县见到“电报”后,立即揭竿而起,向成都进军。清王朝的统治,首先在四川被冲破。阴历八月十九日,武昌起义爆发。随后有十多个省纷纷响应武昌革命,宣布独立。至此,四川保路运动以胜利告终。
清廷眼看着就要灭亡,这时守在成都的赵尔丰明白大势已去,也图谋四川独立,做一个真正的土霸王。但他是清朝政府的四川官吏,由旧官僚摇身一变成为新政府的首脑,于情于理似不妥当,于是这个狡猾的赵尔丰便做起了先假装交出政权,然后再收拾残局的好梦。他相信,凭他在四川的实力,要下好这样一步“欲擒故纵”的棋,还是完全有把握的。
1911年十月初六下午,赵尔丰贴出退位告示,宣布四川独立。十月初七,“大汉四川独立军政府”在成都皇城坝举行成立大会和阅兵仪式。当时推举蒲殿俊为军政府都督,朱庆澜为军政府副都督。两个人全副武装站在阅兵台上,看见成千上万剪了辫子的成都百姓拥入会场,都感到既豪迈又扬眉吐气。十月十八日,大汉军政府在东较场举行阅兵式,蒲殿俊登台正欲发表演说,忽闻下面一声枪响,只听一个士兵高喊:弟兄们,改朝换代啦!你们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快出去发财呀!台下的士兵们秩序顿时大乱,子弹横飞,跑的跑,散的散,都拥出东较场,沿街抢劫去了。这些军纪混乱的士兵首先抢了成都藩库,抢走钱财500多万元;然后又沿街洗劫银行钱庄,抢去100多万元;其余商家店铺,有不少也被洗劫一空。
革命余波
在这危急关头,有个叫尹昌衡的军官保护着军政府的首脑们撤离,同时又单枪匹马跑到凤凰山,带领两营陆军杀回成都,平息了这次哗变。尹昌衡何许人也,竟能在此危难关头力挽狂澜?原来这尹昌衡是四川彭县人,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六期,在川籍军官中享有较高威信。由于正值特殊时期,尹昌衡又为平息哗变立下大功,因此被推举为新的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
对于这次东较场士兵哗变,尹昌衡是心中有数的。哗变的士兵多为巡防军,而巡防军都是赵尔丰亲手调教和训练出来的,没有他的幕后指挥,他们敢胡来吗?因此成都的百姓士兵很快把矛头指向躲在总督府内的“下野总督”赵尔丰。种种迹象表明,赵尔丰正在暗中调兵遣将实施他的阴谋计划,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会以狰狞的面目跳出来,取代四川军政府,从而成为统治和割据四川的新军阀。
对尹昌衡来说,他深知赵尔丰肚子里打的是何种如意算盘,他现在需要考虑两个问题,首先,如何平息四川百姓对赵尔丰的憎恶;其次,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建立自己的威望,毕竟自己是因平乱而上台的,论资历论功绩都不如军政府的许多人。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尹昌衡觉得只有除掉赵尔丰这个祸患,自己才能得到百姓和士兵的拥戴。主意已定,尹昌衡便开始周密地布置捕杀赵尔丰的计划。
然而老奸巨猾的赵尔丰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因为他还有一两千巡防军日夜守护在总督衙门。经过一番商量,尹昌衡决定让他的得力干将陶泽昆率两三百精壮队伍,以有事要面见赵尔丰为由,骗开总督衙门,打他个出其不意,只要生擒魁首赵尔丰,还有什么事情不能摆平?
辛亥年十一月初三,军政府的同志军先在总督衙门四周设伏,然后由陶泽昆率领敢死队骗开总督衙门,解除了警卫的武装,冲进辕门,直趋后院。此时赵尔丰在卧室里听见响动,想溜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光着一只脚躲在帐子后面打冷枪。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叫慧姑的贴身保镖,此人虽是个女流之辈,但枪法极准,一连打死打伤两个同志军。但同志军人多势众,拥入内室击毙了慧姑,然后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赵尔丰举过头顶,四五个人一齐抬着,冲出总督衙门。赵尔丰的巡防军半路出来阻击,但无奈于同志军的威吓:谁敢靠近,我们就杀了赵尔丰!
此时尹昌衡站在皇城明远楼上,正用望远镜窥视总督府的动静,见几个同志军把赵尔丰举过头顶,沿街直奔皇城而来,心中一块悬着的石头才落了地。赵尔丰被扛至皇城内临时设置的公堂,成都百姓早已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赵尔丰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因此在公堂上不停地破口大骂。尹昌衡坐在公堂上,一条一条地宣布赵尔丰的罪行,末了,向围在皇城周围黑压压一片的群众问道:“你们说,赵尔丰该不该杀?”
“该杀,该杀,千刀万剐!”四下里响起雷一般的吼声。
尹昌衡这时朝陶泽昆使了一个眼色,陶泽昆提起一把鬼头大刀就要行刑,却看见赵尔丰的仆人飞奔而至,怀里抱了一块红毡,一路跑一路哀求道:“大帅,你要走了,也应该坐在这块红毡上走啊!”尹昌衡没想到赵尔丰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忠心的仆人,于是就让赵尔丰坐在红毡上。赵尔丰嘴里一直骂骂咧咧,但陶泽昆走上去就是一刀,只见手起刀落,不可一世的赵尔丰就身首异处了。
第二天,尹昌衡为庆祝胜利,把赵尔丰的首级用木盘装着,游街示众。全城的老百姓都扬眉吐气,有的人朝赵尔丰的首级吐口水,有的指着骂道:“赵屠夫!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尹昌衡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沿街接受群众的欢呼和拥戴。忽然间,从一家裁缝铺的二楼上飞来一发子弹,“哆”的一声,把尹昌衡的军帽打得像一只蝴蝶一样飞了起来。尹昌衡吓得魂飞魄散,一猫腰,高叫:“捉刺客!”
刺客很快被捉到军政府,尹昌衡余怒未消,坐在堂上审讯。原来此人姓张,是赵尔丰的一名保镖,他站在堂上振振有词地说:“赵大人功勋卓著,建树颇多,今日身首异处,我为他打抱不平。今日既然被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尹昌衡的手下气得牙根发痒,恨不得一枪把他打死。但尹昌衡沉默了半晌,摇摇手说:“放他去吧,他多少也算个义士,再给他300两银子,叫他滚得越远越好。”
波澜壮阔的四川保路运动影响很广,几乎波及四川全境,是中国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一次伟大的群众运动,由反对帝国主义侵略中国铁路主权和清王朝卖国卖路开端,发展成为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和推翻清朝专制的武装起义。
为纪念在四川保路运动中牺牲的革命英雄,1913年,人们在今成都人民公园内修建了“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1988年,这座有特殊纪念意义的碑被国务院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