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厂侧厂后山头上的杉〖树林,花儿开得异常的热闹,像彩云像红霞,伴着春风,蜂儿嗡嗡的恋歌像潮水似地涌来,又像潮水似地退去,涌来退去,周而复始,为喜气洋洋的厂子增添了不少的热闹。
厂区内大红灯笼似的氢气球拖着写有“热烈祝贺山城白氏制药厂试生产成功”等字样的条幅悬浮在空中,泛着红光像是要与山头的桃花争艳;铜管乐队演奏着的欢快、喜气的曲子和着蜜蜂的恋歌……
上午9点的样子,厂里的那辆黑色的像子弹头的轿车从江北机场接回了一位老人,他鹤发童颜,身板硬朗,看样子只有60多岁,他的实际年龄是7、十有五。在人们的簇拥下,他没有按照安排进办公室,他对身侧的50来岁的眼镜说:“你们去忙吧,我想独自走走。”没有一人离去,他改口说,“那就一起走走吧!”
他边走边看,不时还同身旁的人说些趣话,有时也问一问准备着随时去扶他的那位50来岁的眼镜的一些问题,听了回答后,往往是盯一眼“眼镜”的时候比点头称是的时候要多得多。
这位老人就是白氏制药厂的总裁白耀祖。山城白氏制药厂是一家分厂,白氏制药厂的总部在台北市。他身旁的“眼镜”是他的大公子一山城白氏制药厂的执行总裁白继业。
厂区看完了,他们一行人正缓步走在铺着猩红地毯的办公大楼的楼梯上,突然,他转过身来对白继业说道:“我主持了试生产开工仪式后,就先回老家去看一看,不知那条公路修得怎么样了。然后,我想到黔[去看看我那命运多舛的侄孙女儿。如果可以造就,就送她到高等学府去深造;要是不行,就拉扯她一把,让她旨过上幸福的生活。”
白耀祖逃到台湾后不久就退了伍,那段时间,他异常苦闷,回想自己近二十年的军旅生涯,身经百战一留下的何止是累累伤痕,就连记忆都染上了战火的硝烟味,现在,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见无数的冤魂一血肉模糊的,断肢残腿的,缺耳短鼻的……他们纠集在一起,哭着吼着向他扑来,向他索要生命索讨生存的权利!
他有了一种确切的负罪感,或许为了减轻心理压力,或许是为了赎罪,他走向了生活的另一端,即由屠戮生灵走向了拯救生命呵护生命的路。
20世纪50年代末,他毅然决然地关闭了很赚钱的老兵夜总会,倾其家中所有,与从美国学成归来的两个儿子一起,在台北市破土动工兴建起了“白氏制药厂”,并与医科大学、药物研究所等单位“联姻”进行新药的开发,生产的“百草康骨膏”、“红花油”和“耀祖抗脑衰胶囊”等药物一时间成了抢手货,“白氏制药厂”名声大震。
沦落之时,游子们也许会忘记亲人、故乡,他们没有记忆的精力和时间得意之中,游子们首先想到的肯定是亲人、故乡,他们需要亲人、故乡来分享这份喜悦。至少,白耀祖是这样的……20世纪70年代,当白耀祖和他的“白氏制药厂”誉满全球之时,他的满腔的思亲念乡之情,就像地表下的熔岩一般奔涌着,是那样的炽热,然而,遥望西天,海天茫茫,徒徒地留下一声声比阿里山还重,比长江还要长的叹息……
20世纪80年代初期,春天来了,两岸关系的春天来了一坚冰硬冻缓缓地消融着,思亲念乡的游子,一个、两个、三个,从东而南,由南而西,东转西弯终于踏上了故乡的土地扑入了母亲的怀抱……
白耀祖没有盲动,他的地位他的声望不允许他盲动,他冷静地观察着分。
一年多时间过去了,他觉得万无一失了,他悄无声息地去了日本,此行的目的,就连他的两个儿子也没有告诉。然后由日本到香港,由香港回到了祖大。
花明柳暗
白莲工作积极,她不是为了挣表现以期往上爬,而是想用不停的工作来排遣自己心中的哀愁,当然也有报答的意思,报答组织对她的提携之恩。
按照村委工作会议的安排,白莲要在今年剩下的几个月时间内,把编蔑席的实用技术推广到全村802的农户。白莲为这一奋斗目标而兴奋,村上与县里的一家层板厂已有预约,到时层板厂全部收购朱家沟村的蔑席。这样,每家每户就有了不菲的收入。
她心情舒畅地有条不紊地展开了工作。
第一步,从每组选了5~8名有文化并乐意学习竹编手艺的青年人,没有典礼,没有挂牌,没有专门的场地,办起了朱家沟村第一个实用技术培训班,晴天在自家的青石板地坝头,雨天就移到自己的堂屋里。
一个月时间过去了,学员们都交出了满意的答卷一一每人独立地完成了一合席子,即三黄一青。
白莲看着自己的成果开心地笑了,大军遭遇不幸之后,这是白莲第一次从内心深处发出的笑,这笑很明亮很自然,但只有那么一瞬间。然后,她严肃地说道:“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你们还得当师傅,这可不像当学徒,你们必须耐心细致才能教好你们的学生……”
为了把朱家沟村变成蔑席之乡,白莲打算分三步走,现在她要求学员们回去做的是第二步,即把培训班的学员作为种子撒回到各组,由他们教会自己组里的人,至少做到户户者卩有会打席子的人。
一个月过去了……
又一个月过去了……
白莲送走了忙碌而又充实的严冬,迎来了“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早春。
现在,她身着银灰色套装,带着一队人马走在洒满和煦春卩日的田间小路上,走在朱家沟村那连接各个院落的纽带上。
也许是多种因素的集合吧,她显得异常兴奋,特别是走在那些大院子的背后,听到砍板砍在蔑片上的哗哗声,她比喝了一杯香甜的米酒还要惬意,比听了一首名曲还要舒畅,这时,白莲就会向前来参观的乡村组的干部讲一点开展“蔑席化”运动中的逸闻趣事。
义兴场”很小”一条两百米长的街,窄窄的。街房奇特,木板房的屋檐”两两相对,相距不足两尺。站在街心一望,“一线天”有些夸张,一匹拉伸的布幅倒还合适。有“天晴不打伞,下雨不湿脚”的优惠条件,光顾的人不多,平时冷冷清清的,三、六、九当场,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像是背后红石谷子地里长着的麦苗,更像是癞儿头上长着的发丝,也有热闹的时候,近一年多来,每周五便是。
这天的义兴场,真有点人满为患的意思了,不逢场,却比当场的人还要多一一这天是朱家沟人的“节日”,这天的义兴场几乎是朱家沟人的“专场”。这天,县城里家层板厂的汽车要开到场上来,然后就停在场后的猪儿市0坝里打倒,那条与县城的通道,石子路,遇梅雨季节,人走都要穿筒靴,义兴场的猪儿市坝坝是它的终点也是它的起点。
这天的朱家沟人是忙碌的是充实的是快乐的。一早起来,没有煞尾的忙着煞尾,煞了尾的忙着打捆,然后,扛着“大炮筒子”,或散兵游勇,或成队成伍向义兴场进发……累得气喘吁吁的时候,他们有了幻想有了呼唤一一唉,我们朱家沟能通公路该有多安逸呀!
交了席子,攥着花花绿绿的人民币,有的放小跑往家奔,像是忙着要去向谁报喜似的;有的却在街上逗留,他们进店铺下馆子;也有手痒的,阴悄悄进茶馆搓几圈麻将……
朱家沟人成了义兴场最受欢迎的人。
见了他们,卖货的开店的就扯开嗓子张三李四地叫,然后就问今天吃点什么,今天卖点什么,待唤拢递茶散烟就像接待相亲的女方一样热!清。
进茶馆的,没有位子,老板劝人让下馆子的,点小份来大份,不拿钱也行;割肉的,要三斤割五斤,称兄道弟,为的是请你哥子快把肉提走。
朱家沟人享受到了做人的快乐,快乐起来的朱家沟人话多了玩笑也多了,但不管是老是小还是同辈,见了白莲去卩不开玩笑,人们亲亲热热地打招呼,甜甜蜜蜜地笑,那样子就像是面对的不是人而是观音菩萨。
“双抢”季节刚过不久,一个大晴天的早晨,门对着的远山背后露出了半轮红彤彤的太阳,空气凉凉的。
洗去了忙碌的灰尘,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很合身的衬衣夏裤,白莲显得格外精神喜气一她哼唱着《我的中国心》,手脚轻快,正洗锅掺水淘米……
地坝头,倩倩轻声曼语地读着课文。
听到歌声,倩倩车转头看了看墙壁上挂着的喇叭,放下书,蹑手蹑脚地走到灶屋门旁,躲在壁后静静地听一很难听见妈妈唱歌,妈妈的歌声真好听一一倩倩想着,扎着羊角辫的头不由自主地露了出来,两颗黑黑的眸子落在了妈妈的身上,贪婪地看着火光映卩自下的妈妈的俏丽的面庞。
“哇一”倩倩在心里吼着,嘴巴张得大大的一一十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地看着妈妈,也是第一次有了天大的发现,妈妈竟是这样的漂亮!
“死女花儿,你……”白莲看着女儿的那双大眼睛,马上又想到了他一人在愉悦的时候,记忆的大门总是容易启开,即使是锈迹斑斑的铁门一白莲很多次都想给他写信。
现在朱家沟的蔑席生产搞得红红火火,自己的相片自己的名字已经上了《北日报》,倩倩也格夕卜争气,每次考试都是班上第一名。
白莲多么想把这些都告诉他呀!
“好啊!”倩倩没有离开,她走近白莲摩挲着母亲中长的独辫嘟着嘴说,“有高兴的事也不告诉我”。
白莲心里确实装着一件高兴事一酝酿已久的朱家沟的近期经济发展规划现已成型,她悄悄地调査论证认定完全可行,决定在今天上午召开的村委扩大会议上和盘托出,提请与会人员讨论。
谁知会议一开始,“许大马棒”的几句开场白就把会议搅成了沸腾的。
白莲有意见,没有说,她已陷入到了一种痛心的泥淖之中。
会议收场了一白莲不知道产没产生什么决议一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头昏脑涨,就像腾云驾雾一般。只是嘴里不停地唠叨:“我还提议修什么马路,办什么厂,现有的水电站都要卖……”
破灭
水电站卖了,3000元人民币一村委扩大会议的当天下午就成交了,买主是水电站旁边院子里的张二娃。
上午,与会人员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许大马棒”拿出红头子文件,会议马上就统一到了文件精神上,在座的谁敢与红头子文件作对。接着,村主任就宣布了操作方法,即售价3000元,从即时开始谁先交钱就卖给谁,并要求组长们回去立即召开村民会议传达。
下午3点20分,张二娃就抱着据说是准备改建房屋的3000元人民币来了。张二娃买下了水电站,几乎全村人都认定这其中有猫腻。张二娃、“许大马棒”、村主任这三个人是穿一条裤子的铁哥们儿。
一时间,朱家沟村成了一锅沸汤,几乎有人的地方就有议论。
“光是房子也不了卖3000元!”有人这样说。
“听说张二娃出的是15000元,那12000元被书记、村长吃了。”有人这样怀疑。
“许大马棒、村主任本来就不是好东西”。也有人这样指名道姓地骂。
朱福和几位老党员则忙着上告。
这水电站曾把白莲推入痛不欲生的境地这水电站曾一次次撕开白莲愈合的伤口,迫使她去回味人生的辛酸当她从悲哀的泥淖中脱身后,这水电站又令她吃惊不已,并且只能吃1惊不已一价钱之低,低到叫白莲难以接受的程度!她又只能缄默,“许大马棒”对自己有恩。后来,上级派员调査,白莲的心情是矛盾的,既觉得有査的必要,又怕査出什么问题来。査来査去,最后“査”出的是一句结论性的话一“价钱确实很低,但没有找到干部从中贪污的依据”。
如果轻易而举就被人拿到了把柄,那“许大马棒”也就不是“许大马棒”了。
几年后人们才知道,当初的猜想简直是没有巴着边儿。水电站的买主不是张二娃,张二娃只是顶个壳壳,真正的买主是“许大马棒”和村主任。但水已过三秋,人们也只有看他们坐享其利了。
白莲对调査结果没有什么想法,有想法的是为了应酬这帮调査人员,不仅卖水电站的3000元用光了,还把县城收购蔑席的那家层板厂付给村上的管理费用去了1000多元一白莲何止是想法,简直是愤怒了!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三资企业在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一时间,东南沿海一带像是出了金山银山,中国其他地区,特别是西部地区的农民潮水般向这里涌来一这些祖祖辈辈与泥土打交道的龙子龙孙们,过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出远门闯天地,起先也许还有些不那么心甘情愿,出去了尝到了甜头,激动的报喜信函像放飞的信鸽纷纷往回飞……
八小时上班制,天晴不戴草帽,下雨不湿脚,加班有加班费,厂方包吃包住,一月下来,还能领到几百元亮光光的人民币一一这可是梦寐以求的生活啊!
人们见“信”而起,没有离井背乡的悲凄,有的只是百川归海的激动。
特别是一年一度的春节之后的几十天时间里,放眼茫无边际的中国西部,几乎每一条山村小路上,都会看见他们的队伍,背包栳伞,脚步匆匆,或三五个,或七个一这是他们的小分队,大部队在火车站,这时的火车站,最不值钱的恐怕就是人,厕所外屋檐下无处不是人,当然轨道要除外,他们或坐或卧或眠或醒一他们是在候车,有的也许已候了三四天了,这时,即使是最害羞的大姑娘也会跃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上呼0乎大睡,只要趴得下,绝对是安全的,比保险柜还要安全……
一听到火车“呜一呜呜一”的叫声,他们像是被谁在心尖尖上扎了一计似的,一跳而起,背包栳伞,牵左拉右,像飞蛾见到火一般,不顾一切地向检票口向车门扑去,维持秩序的警察即使抡起大棒,似乎对这些“勇士”们也无半点威慑,这些“勇士”们似乎根本不在乎头上有多少青包,挤上车,此时是他们人生的唯一目标。
然而,就算他们达到了目的,迎接他们的也不是美好的明天,车内的情况和火车站的情景如果硬要比一下的话,那就只能拿张献忠和秦始皇来比较为恰当。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也许火车上就是人们心目中的理想境界,人与人之间,不管男女老少,现在真正做到了亲密无间,如果要鸡蛋里找骨头的话,那么这“骨头”便是人们用来蔽体的衣11。幸喜春寒料峭,人们还未卸下冬装,要是春节变成了夏节,那就不知道这火车上会演绎出多少卩日电阴电碰的了。
东南沿海的空间毕竟是有限的,迎接这些痴迷的淘金者的并不是黄金,有的流落街头,有的潜入野岭,只要落了脚,他们坚信就会有奇迹出现!
空气里还弥漫着爆竹的硝烟味,一家一户的地坝头还留着爆竹的残骸,门上的对联墨迹未干;萧索的荒山野岭上的古墓新坟前,一堆堆纸钱灰烬,在料峭的寒风中,东飘西荡。
这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个春节后,朱家沟人吃下的团年饭还未曾消化吸收,那些姑娘小伙们,就像着了魔一般兴冲冲地吆吆喝喝上路了。
那些拖儿带女的年轻夫妻,把幼崽嫩子往公婆身边一放,捂着耳朵阴悄悄地上路了那些身强力壮的中年人,上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下有读小学读初中读高中的儿自卩,他们身上沉沉的负荷放不下也难转移,他们便走一留一那些村官组官们,有的也经受不住这强烈的诱惑,不招不呼,来个脚板擦油一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