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母亲砸了父亲的狩猎工具,有一多半是农具和家什。说到底,母亲破坏的那些东西都是可有可无的,父亲狩猎只要有一根绳子,一把刀就够了。那把只比巴掌长一点的三角刮刀是专门猎狐的,母亲拿它没办法,扔进灶炉,拉出来还是原样,因为这刀的把手处是一个尖尖的锥形,连木柄也没有。
母亲听到吕刚和父亲说话,缓慢抬起头,好像是回应父亲探寻的目光,母亲的唇角掠过一丝笑意。那意思就像是说:“没有工具,难不成你们赤手空拳跟狗熊摔跤?!人家说你力气大,你就把自个儿当头驴啦!该死的驴甚!”
母亲一时间变得有些神秘的表情令父亲迷惑。不过,男子汉大丈夫,既然说了要带吕刚狩猎,就不能含糊,父亲放开了音量,拍了一下吕刚的肩膀,说:“下雪,下大雪的时候,咱们一块去河滩弄两只狐狸!”
鬼精鬼精的吕刚在我们家似乎嗅出了母亲和父亲之间不和谐的味道。他发现了父亲投向母亲的不踏实的目光。明摆着母亲是信佛的,信佛的嘛,最简单、最直接的意思就是不杀生。所以,吕刚本来是不在我们家提狩猎的事的。今天他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二来他也想用嬉皮笑脸的方式试探一下。现在,一切似乎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狐狸?!”吕刚叫了一声,“狐狸可是最狡猾的畜生!”为了讨得母亲的进一步首肯和欢心,吕刚进一步说,“狐狸专吃百姓家下蛋的老母鸡!狐狸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狐狸比狼还可憎!噢,天木都说是啊,就是这样呀!”这家伙边说边捏我的脸蛋。
我皱起眉毛,歪过脸去。吕刚身上有一股城市中的沥青、水泥味道,这味道对我而言还相当陌生,它令我的鼻腔内膜过敏、起泡泡,想打喷嚏。
母亲笑起来,算是给了吕刚面子。
吕刚这才转向父亲:“下雪?下大雪?那要是今年冬天不下了……怎么办?”
父亲说:“一定要下雪。”
吕刚说:“哈,仁哥!您是神机妙算诸葛亮啊!能预知天象,神奇神奇!”
母亲冷冷地撂了一句:“去看看生产队里的牛肚子破了没。”
吕刚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母亲依然冷冷地:“吹呗!”
爷爷哈哈地笑起来。
父亲唾了一口,呼呼地迈出家门。吕刚追出来,一个劲地说:“仁大哥对不起,都怪我没眼色!”
父亲不理会吕刚,恶狠狠地踹了两脚我们家门前的核桃树,他把脸对着那个树杈杈说:“妈了个巴子,说我吹牛,说我吹牛!”
“你本事大,你驴甚,你就日天去吧!”母亲在屋里没停嘴。
父亲吹牛不吹牛,取决于远在俄罗斯的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是否举兵南下。父亲只是依照自己多年几乎升格为本能的经验,作出判断,类似于老鼠和蚂蚁在地震前夕要大规模迁徙。
四天后,老天爷应验了父亲的判断。鹅毛大雪,铺天盖地。降雪的前一天,父亲走了几个邻近的村子,找到一个刚杀过猪的人家,花6毛钱买下了新鲜的猪肝和二两猪油。
父亲拎着猪肝回村之后先去知青灶找吕刚,让吕刚取出前几天寄放在他这儿的三角刮刀。然后,父亲从兜里掏出一小块磨刀石,把三角刮刀细心地磨了几回。之后,父亲找来一块一尺见方的木板,用一块硬木疙瘩将三角刮刀的尖柄钉入木板之中。钉完了,再从几个角度试试它的牢固。
“好了。”父亲把嵌着三角刮刀的木板交给身旁的吕刚。
吕刚像战士第一次接枪似的接了那块木板。但他不知道下步该做什么,总不会拿着这木板当挡箭牌,去野兽堆里冲杀吧?所以,他就那么原地傻愣愣地站着。他想张嘴发问,另一个女知青先张了嘴:“这就可以杀狼杀野猪哇?!”吕刚甩一下下巴:“去!你们懂个屁!这是要猎狐狸!”“啊?这……”女知青差点儿把三角刮刀塞进嘴巴。
父亲从兜里掏出香烟,点上一支。父亲是一年前生了儿子,看见区小燕死去,目送陈大勇的囚车之后吸上烟的。父亲点烟之前喜欢先用舌头把烟舔两下,好像是沾些湿气。这个动作与父亲的身形与习性不怎么和谐。不过若干年后,父亲做起了老板,这个动作却成为五邻四乡梦想发财的人竞相效仿的样板。
女知青看见父亲舔烟,别过脸去。吕刚也怪怪地看着父亲,然后挠着后颈,好像是他自己不小心在女同学面前露出了屁股。在村里,知青们见过一些老汉用报纸或宣纸卷旱烟抽。其中有一道工序就是用舌头舔纸的三角末端,使烟卷最后成型。那已经不雅,而父亲抽的是卷烟,竟也平白无故地舔两下……
父亲浑然不觉,自顾自地把猪肝塞向三角刮刀。三角刮刀捅进猪肝。稍作停留,父亲叼着烟的嘴向旁边努一努,示意吕刚抽出三角刮刀。之后,父亲从嘴上取下香烟,说:“放到外面的窗台上晾着。”
吕刚把敷满了猪肝汁酱的三角刮刀拿到外面的窗台上晾。底板斜靠在窗台上,沾了猪肝汁酱的三角刮刀看上去有点像非洲黑人的阳具,只是那三个锋刃还是显得相当突出、明显。
吕刚回到屋里,搓搓手,等着父亲说话。父亲抽完了一支烟,又取出一支,又舔两下,去对前一支烟屁股的火。父亲双手也沾染了猪肝的汁酱,看上去像个屠夫、刽子手。手指一来二往,香烟上面也涂上了猪肝汁,有一块离烟嘴很近,于是,猪肝汁便染上了父亲的唇角。
女知青终于掩饰不住恶心,说:“尚礼大哥,你,你你……”
吕刚堵住了女同伴的嘴:“去去,你给咱们和点面,待会儿吃扯面!”
父亲感觉到什么,但仍是不以为然:“没事儿,待会儿这剩下的猪肝还可以做臊子呐,我今儿个就在你们这儿蹭一顿啦!”
吕刚看着父亲的嘴,若有所思。
父亲支使吕刚把那“机关”再取回来。
猪肝的汁酱已经冻在三角刮刀上。
父亲再次把猪肝塞向三角刮刀,再晾;再塞,再晾。三遍之后,那三角刮刀已不见锋刃的棱角,完全像一个阳具了。一直在一旁观看的另一位男知青笑起来。
“不会是做阳具耍呢吧?!这可是流氓行为。”
父亲可能是许多年未猎,看着猪肝包裹的阳具玩意儿兴奋起来,本来要舔第三支烟的舌头在这猪肝阳具边上响亮地弹了一声。
“狐狸会把这个吃进肚子里吗?”吕刚有点儿匪夷所思,“或者……咬?!”
“它会舔!”父亲把香烟送到唇边,伸出舌头,舔一下,转个角度,再舔一下,说,“你就等着扛它的尸体吧。”
“有这么神啊!”吕刚躁动着,说,“雪已经下起来了,咱们出发吧!”
父亲点着了第四根香烟,说:“等天擦黑的时候。”父亲这样连续地吸烟,以往是没有过的。这样在人面前卖弄自己的秘籍更是史无前例。父亲好像是要戒掉一个什么毒瘾之前的最后放纵,也像是被家庭的压抑憋得太久,非得狂泄一下才能舒展心胸。
父亲居然还蹲在地上吐起了烟圈,懒得说话。
父亲悠悠然的样子把吕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狐狸会舔……舔刀刃?然后呢?它不会明白我们的诡计吗?它的舌头裂开了口子也不会跑吗?狐狸有那么傻吗?猪也不会那么傻吧?!天哪,这这这……”吕刚的脑子飞快地闪出许多疑问,再用想象试着去解开它们。这令年轻人越来越兴奋。最后,由于他明白不能强行迫使父亲立即出发,只好自己到案上忙活晚饭,以便让时间过得快一些。案子被吕刚高大的身躯弄得咚咚作响。一边忙活,吕刚还一边叫喊其他的知青一并上手,点火,烧水,剥蒜苗,并把被捅过三次的猪肝切成丁做菜。
天黑了。
吕刚搭着一匝麻绳怀揣一把手电筒跟随父亲来到黑子河的出山口时,雪已经盖住了原野,只是还不怎么厚。父亲在河滩上找到一块屋大的巨石,把“机关”的一头塞入巨石的底缝,再与吕刚合力抬起一块足有二百斤的石头,压在木板的另一边,再塞些小石片压缝。之后,试试松紧,很牢固,父亲便折身沿河床向黑洞洞的山里走。
“往里去干什么呀?”吕刚望着黑不见底的山沟,声音有些颤抖。他用手电前后上下地探照。光柱里是一阵紧似一阵的雪花。
“砍一棵竹子。”父亲手提一把砍刀,脖子上挂一个军用望远镜。望远镜是前几年姨妈送的礼物。
“砍竹子干什么?!”
“做陷阱。”
“啊,像越南人给美国佬做的那一种?”
“差不多吧。”
“我说嘛,还带点猪肝猪油,原来——哎呀!”
吕刚脚下踩空了,但父亲在他倒地之前揽住了他的肩膀。父亲反应之快,手脚之快令吕刚又补了一声“哎呀”!
纵深走了二里地,砍了竹子,回来的时候,吕刚累得气喘吁吁。
“就在这儿挖陷阱吗?”
“得撤开,远一点。”
在相距那个“机关”半里远的河床上,父亲选了一个自然的凹陷,插好涂抹了猪肝猪油的竹箭,上沿四周再垒些石头,稀拉地搭上几棵柴草。之后,父亲又走到凹陷的上面。隔半米抹些猪肝汁和猪油,那种抹法,更像是把手擦干净。抹了五六处,最近处恰在陷阱的上方。
“这是干什么?”
“给野猪引道。野猪喜欢走沟,走低处,咱们的陷阱不够深。不过,它们要是从这儿下去,高度就足够了。”
“尚礼哥神啊。”
“去吧。”父亲长出一口气,说,“记住旁边这棵大松树。”
“记住了。哎,咱们去哪儿?”
“回去睡觉。”
“睡觉?就这样……回去睡觉?”
“啊。回去睡觉,快天亮的时候再来。运气好的话……”
“运气?”吕刚没动。
父亲已经走出大老远。父亲走夜路不用手电筒,似乎脚上长着眼睛。父亲走得与白天一样快慢,但吕刚觉得父亲简直在跑。
吕刚打亮手电筒,追着父亲,开始连珠炮似的发问。
“那狐狸舔了刀刃,不跑吗?”
“不跑。”
“它舌头流血也不跑?”
“不跑。”
“不可能吧。它会痛啊!”
“零下十几度,猛地划开,血涌出来,只是热乎乎的感觉。”
“热乎乎的感觉……”
“哼哼。狐狸闻腥而来,大雪盖住了我们的足印,那腥物还在石缝之中,四野无人……狐狸很狡猾,它会先舔一下试试,那味道就令它兴奋。它会再抬起头来四下张望,没人,没动静,它就会再舔。等到舌头舔出了血,与猪肝混为一体,就更兴奋了,它会把自己的血和猪肝的混合物再舔回嘴里,一同咽下去。就这样,翻来覆去。”
“直到血流光了吗?”
“还没流光的时候,它就会倒卧在那里。”
“还活着?”
“如果我们去得早些,它就还活着。”
“啊……那,它的舌头还在吗?”
“还在。”
“舌头上会划出多少刀口啊?!”
“没数过。要不再回来的时候你数数。”
“我想看看。”
“不行。看不见。”
“狐狸的眼睛不是发绿光吗?”
“你能看到的地方,它们能闻着你的味儿,就会跑。”
“那,你看到过吗?”
“看到过……用棉被裹住全身,只露眼睛,在树上过一夜。那太累。”
……
父亲和吕刚远远地就听见知青居住的库房人声嘈杂。
“坏啦!”父亲拉吕刚闪到一棵大树后面,“准是臭婆娘……”
父亲没有回家吃晚饭,母亲就满村子找人,问到知青灶,剩下的知青被父亲和吕刚再三叮嘱过,说“不知道”“没看见”,但是,村中有人看见父亲和吕刚走了。母亲确认情报之后,闯进知青灶,在地上发现了几滴猪肝血。母亲像一个职业侦探一样用指头蘸一下,往舌头上一舔。
“不知道啊。”剩下的知青在证据面前还是一脸的无辜。
“你们只要说出他们走的方向就行,嫂子也不是要杀你们尚礼哥。”
母亲的声音引来了邻近的村民。一听,找尚礼,男人没兴趣走了,女人也没兴趣,但佛友们都留下来,为母亲助阵。
“干啥哪,在这丢人现眼!”父亲出现在库房门口。
母亲看贼一样上下打量一下父亲,没有被父亲的气势吓住。“吕刚人呢?!”
“他拉我去他们同学的灶上,要喝酒,我不喝,就回来啦!咋的啦?”
父亲从头上摘下棉帽,在手上掸出很大的声音。“咋的?咱家是监狱呀?我不能出来放放风啊?!”
在场的两女一男三个知青笑起来,信佛的婆娘们也笑起来。
父亲“哼”一声,拂袖出门,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家了。父亲摆起的军大衣,“咚咚”的步伐,凛然的气势,有点接近打入匪巢的杨子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