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生产队割麦的主力军。一年前在生产队的大会上,无端冲撞了女生产队长,人家并没有耿耿于怀,也没有给父亲少记工分。所以,父亲干活都是挺卖力气的。父亲他们那样的精壮劳力,割倒一片麦子用驴车运走,亮出来一块一撮一撮麦茬的土地,老人妇女儿童就在后边拾遗漏的麦穗。累了,就在地边的树下纳凉喝水。这时,我把那些宝贝玩意儿拿出来,让爷爷猜。这个叫什么呀,那个怎么玩儿呀。爷爷开了眼界,说他大半辈子啦,还没见过孙子的这些玩意儿。爷爷把蕊中有彩色月亮的玻璃球,也就是“溜溜”放在他的空烟锅里,顿挫着吹气儿,那“溜溜”就在爷爷的烟锅里蹦啊,跳啊,直到爷爷的脸憋成猪肝红,他才搂着我大喘气儿,哎呀哎呀的。气喘匀了,爷爷又那样吹。哈哈,爷爷自己也觉得好玩儿吧。这样一天下来,爷爷少抽了好几锅烟呢。
“城里好哇!还是城里好!”晚上吃饭的时候,爷爷感叹着,向母亲讨教城里现时的西洋景。母亲生妹妹不像生我的时候那么刺激,心、气、血都经过一轮调整,脾气温和了许多。加上在姨妈家的耳濡目染,淡化、消解了许多往事的郁结。姨妈反复强调夫妻分居的下一步就是离婚。再说那尚礼兵强马壮,你就不怕他去寻花问柳,犯作风问题?!母亲后来就没骂过父亲了。不过,见到父亲,母亲的脸还是定得平平的,一副对犯了错误的同志“以观后效”的样子。父亲呢,在我们刚回来的时候忍不住抡起我“飞”了几圈,之后竟下意识地看母亲的脸色。母亲假装没看见,抱着妹妹回卧房了。父亲这才想起他的另一个亲骨肉,也跟进卧房。见到妹妹头上的水包包,父亲说:“这个……”
母亲并没有借题发挥,诅咒父亲,而是平静地说:“不打紧,军大的医生说了,过些日子就会退的,这已经退了一半了。”
“哦……”父亲搓搓手,等着母亲把孩子交给他抱一抱。
母亲晾了父亲一会儿,才把孩子交给父亲。这一招,八成是从姨妈那儿学习、领悟来的,这叫做“拿他一把”。
爷爷在一旁为父亲说话:“孩子他娘啊,尚礼都跟我说啦,他再不打猎啦。他呀,转了心思啦。”
母亲依然深不可测地“嗯”了一声,这叫爷爷也惊讶不已。
有一天,父亲睡觉的屋里,传出“叽叽”的声音,那就是父亲“转移”的心思。父亲在我们不在的两个月时间里,学习了养鸡的技能。
十几日之前,父亲正在后院拆除因为“割资产阶级尾巴”而闲置了好些年的猪圈,准备为将来的鸡娃搭建几层鸡舍,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个人是俞金花。
父亲和爷爷曾经讨论过与俞金花相关的问题,他们父子俩一致认为如果人家寻上门来,一准是来者不善。就说觉澄法师死啊活的与咱无关,但据说那群婆娘当中后来死了一个,都是为了抢天木,这怪谁呢?好像说不清。但母亲后来的一些歇斯底里的表现,与这个俞金花脱不了干系。
父亲对俞金花说:“孩子他娘那次从宝函寺回来,就得了癔症,我们去了好些个大医院,也没有治好……”父亲边说边想,说得很慢,爷爷迅速作出了反应。
爷爷去邻家叫来了几个妇女,如此这般交代一番,请她们帮忙。几个妇女很快就出现在我们家门口。她们指指点点,七嘴八舌,说尚礼的媳妇人不人鬼不鬼谁见了都害怕。造孽啊。
“那孩子呢?”俞金花问起了我,“那孩子是叫‘天目’吧?”
父亲佯作不解:“哪个孩子?我儿子?你说叫什么?唉……”父亲的话都说到半截,然后长吁短叹,没有结果。
俞金花也跟着父亲叹息:“唉……都怪我啊。我中了封建迷信的毒,祸害了好些人。这几年我四处走访,用我的亲身经历消除余毒,我以为差不多了,唯独落下了田玉妹妹。唉,都怪我呀……要不要我向县革命委员会反映一下?”
“不用不用!”父亲被俞金花说蒙了。父亲不知道,俞金花等人在觉澄法师自焚之后,被红袖章一一捉住,就在宝函寺设了班房监禁,过堂、洗脑,每顿饭里都放一丁点肉。三个月下来,都认罪了,只剩下俞金花了,难道她要扛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佛祖吗?她不知道红袖章专啃硬骨头吗?!红袖章让俞金花的丈夫和儿子做她的工作,依然未见效果。红袖章说我们连国民党的将军、特务都能改造,你一介村妇,还成精了不成。限三日,不悔过就判刑,判十八年;还不悔,判丈夫十年刑;还不悔,判儿子八年刑。当时俞金花已经又怀上了孩子,那就是三个儿子啦,每人八年刑,就是二十四年刑。捎带一句,蹲监狱的日子保证天天吃肉。俞金花终于屈服了,认罪了。那好,红袖章提出了一系列条件,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在全县各地巡回演讲。讲自己如何鬼迷心窍,如何幡然悔悟,如何“迎着太阳,重获新生”。讲吧,讲的次数多了,就成真的了;讲的次数多了,就忘记曾经的笃信了;讲的次数多了,就渴望一箍红袖章。俞金花扛着大肚子也不停下巡回演讲的脚步,所到之处,封建迷信望风披靡,见庙拆墙,见佛砸像。七乡八镇,“阿弥陀佛”之音纷纷遁去,九曲十八绕,潜入深山。红袖章高奏凯旋,俞金花一举成名。她的三儿子项帅就是在巡回演讲的路上出生的。
可是,太阳光芒万丈,也有照不到的地方。我们家的人就不知道俞金花的声名和她的“丰功伟绩”。
父亲只是一味地推托俞金花,不想那女人竟掏出笔和本子记录在案。
“您这是做甚?!”父亲心头发虚。
“唉,下次再要演讲,这不又是一个血淋淋的实例?”俞金花临别握住父亲的手,说,“同志,再见!”以她的理解,母亲得了精神病,抱着我走失了。
母亲和我回来之后,爷爷和父亲都没有向母亲提及俞金花的光顾。
我被父亲屋里“叽叽叽”的鸡娃声吸引,要求睡到父亲的铺上。母亲得照顾妹妹,无声地默许了。白天,我也不去看父亲光膀子割麦子,也不陪爷爷拾麦穗了。我就待在家里陪那些鸡娃。我试着分辨鸡娃的叫声,搞清楚它们的意图,是冷了,饿了还是嫌过于拥挤。并且,我也相应地发出不同的声音与它们交流。我发出的几个声音它们似乎是听明白了,有所响应,这令我激动得大叫。
收完麦子,打场晾晒,按工分和人头分配,每个人平均可以分将近500斤,多余的归袋入仓。鸡娃身上的绒绒毛这时也不知不觉被一些大叶毛取代了。有一天,父亲挨个拎起小鸡的双腿,观察它们的屁眼。我在一旁观察父亲。
我说:“它们拉稀了吗?”
父亲说:“没有。”
我说:“那你看屁眼干啥?”
父亲说:“分出公母。一窝鸡只能留两只公的。”
我说:“啊,我看人家都是一只公的呀。”
父亲说:“多留一只让它俩争斗。再说,万一有一只出了毛病,另一只可以顶替。”
我说:“哦,那多出来的公鸡咋办?”
父亲这回贴住我的脸,悄悄说:“养大一点,杀了吃!”
我一下就跳起来,喊道:“不行!我不干!这是我的鸡!”
令父亲惊愕的事情发生了。那不是我的猛烈反对杀公鸡,而是母亲赞同杀公鸡。母亲寻着我的喊声从另一间屋走过厅堂,走进父亲暂住的房子。她说:“多余的公鸡要杀掉,不然母鸡就不好好下蛋了。再说,天木啊,你忘了吗?在省城的时候,姨父几次说起他曾经吃过一盘辣子烧仔鸡。仔鸡就是还没打鸣的公鸡——你不想把小公鸡送给姨妈姨父吃吗?不想再去省城见姨父姨妈了吗?他们对你不好吗?!”母亲也学会了循循诱导,那本是姨妈的专利。
我当然想再去省城,姨父要吃仔鸡,我当然愿意给他吃。可是,我跟这些鸡娃有了感情……
父亲傻瓜蛋子一样仰脸看着母亲。这时他正蹲着身体,母亲的身后一定有一个光源,不然父亲不会眯起眼睛。我说不准那光源是不是佛光。
“我说得不对吗?”母亲的声音发挥出女性深层的稀罕的轻柔。
“对,对,对……”父亲鸡捣米似的连声说。蹲在地上仰望母亲,她显得异常高大。
父亲“忽”地一下站起来,他好像冲动了,要干什么。
母亲已经折身去另间屋抱起了妹妹。母亲喊我:“光知道逗鸡,也不跟妹妹玩耍!抱抱妹妹,我要做饭了。”
妹妹有啥好玩儿的!我才不抱她呢。
父亲抱起了妹妹。父亲抱着妹妹,眼睛却跟随着母亲,那神情,好像母亲是一个陌生人。男人对陌生女人,尤其是陌生的性感女人都充满好奇,心怀鬼胎。
母亲生了三个孩子,腰身也没有走形。母亲的屁股特别丰满,圆滚滚的。父亲常常盯着母亲移动的屁股咽口水。母亲在案板上和面,屁股向侧方一撅一撅的,稀松的裤子就被一下一下地撑满。母亲弯腰去揭锅盖,去拾柴,去拿倒在地上的扁担,那屁股就端端地翘起来。我好几次看见父亲被母亲的屁股吸引,欲向前去,但母亲总是在事发之前改变了姿势。看来,父亲是特别喜欢像驴啊狗啊那些四蹄动物那样,从后面干事儿。
有一回,爷爷抱起妹妹,拉上我,说要去后山坡的杏树林摘杏。已经是夏末,杏子熟了。不过,那是生产队的杏。
我不去!
爷爷说,那杏树林的草丛下面有许多虫子,土里还能挖出蚯蚓,咱们弄些回来喂鸡呀。鸡呀,像人一样,长到现在就要吃肉啦。不然的话,公鸡不打鸣,母鸡不下蛋。
我就跟上去了。
我们家的鸡在后院的多层架子窝里,每天放出来一次,散散步,然后就让它们在窝里待着。后院面积不够大,一百多只鸡分三次轮流放风。父亲说这样养鸡,鸡长得特别快,还有呢,动静小,知道的人也少,知道的人少,麻烦就少。起初,父亲告诉我饲养方法和一些注意事项,鸡长到半斤八两,父亲就全交给我,做起了甩手掌柜。父亲封我为“鸡司令”。我这司令没架子,经常把“溜溜”掏出来让鸡叼着玩儿。鸡也喜欢那东西,叼啊抢啊叼啊。有一回我抱起一只已经八面威风的公鸡,它直接就啄我的眼珠子,我闪了。它啄得快,我闪得更快。它把我的眼珠子当“溜溜”了。
在杏树林逮了一会儿虫子,我想起该给鸡放风了,就一个人往家跑。爷爷在后面叫我,追我,可他抱着妹妹追不上我,我跑得满脸通红,撞开家门,就奔后院而去。
不对。
母亲的卧房里有动静。蓝花布门帘在微微扇动。
父亲在炕上。父亲宽大的脊背冲着门,挡住了视线。
我闪回身,蹲下,从半截门帘的下面朝上看。
啊,父亲宽大的脊背挡住的是母亲高高撅起的屁股和身体。母亲狗爬着,父亲跪在后面干活。干完了吗?不知道。他们停住了。在省城的姨妈家住了三十天之后,有一天姐姐上学了,母亲抱起妹妹,拉上我,说去逛商店,商店离姨妈家不远,没逛一会儿,我就溜了,我去福利区的楼房之间看比我大的孩子们游戏。可是,他们都没放学,我没碰上游戏。我就回姨妈家了。姨妈家的门锁着。城里人的锁是暗锁,一拉就锁上了。我记得离开的时候姨妈姨父都在呀。我就在门上找缝,往里看。那个门有好几个裂缝。我扒门的声音惊扰了他们,他们慌张地退阵,穿上衣服。姨父猛地打开门,看见我,恼羞成怒地差点扇我一巴掌。姨妈在后面问“谁呀谁呀”,发现是我,姨妈立即把姨父拦向一旁,把我拉进屋。姨妈蹲下来,她问我妈妈和妹妹,再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回来,最后,姨妈扫一眼门,问我看见了么?我说看见了,看见姨父欺负姨妈了。姨妈飞红了脸,说不对不对,不是姨父欺负,是……是那个……我们大人做游戏。对,姨妈是说做游戏。说到做游戏,姨妈仿佛被捆绑的身体和表情才松弛下来。姨妈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得意,姨父的脸色也缓和过来。
游戏。哼。
父亲母亲也是在玩“大人”的游戏咯?哼哼哼。
没意思。
“大人的游戏”勾起了我在省城所见游戏的记忆。我决定脱离长辈的关照,找村里的其他孩子玩儿游戏。当我有了这个想法,我才惊异地发现,村里比我大的孩子正在玩一些我在省城见过的游戏,比如说“斗鸡”。也许他们玩了很多年了,只是我没看见,看见了又不在意。不同的是,这里人少,游戏不能像人家工人阶级的子弟那样,玩出规模和声势。
村里半大不小的孩子有一些常在后山坡的杏树林一带活动,杏子没熟的时候,他们就偷着吃。爷爷是生产队专门看管杏树林的,常与他们发生冲突。爷爷从根本上是斗不过他们的。爷爷在的时候,他们就玩纸包子或者“斗鸡”,爷爷一不留神,他们就猴子一样上树摘杏。好在生产队也不指望这片杏林有什么大收成,不然,爷爷的工分会被女生产队长扣光的。
从黑子河口修过来的水渠,经由杏树林脚下,顺着山势,时而钻洞,时而露脸向东边延伸。正是放水浇玉米的时候,水渠中的水哗哗流淌。
有了这条渠,我们村的庄稼收成更好,村民们都感谢党和政府。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这是我们村早年的一个教书先生看见渠水第一次淌过时咏颂的诗句。爷爷记住了,没事就在奶奶水一泓的坟前哼一遍,像抽一锅烟袋似的,也像是跟水一泓说了话。
去年下暴雨,有人在清理长达一百多米的涵洞时发现了一条蟒蛇。关于这条蟒蛇的大小和来路说法不一。有说是被大雨从山里边冲下来的,也有说是涵洞中的山体有裂缝和暗道,蟒蛇是从暗道钻出来的。大家请父亲判断,父亲说我没见着啊,咱们这一块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蟒蛇吧。
多大呢?说有麦桩子那么粗,有半亩地那么长。
女生产队长的儿子跌进水渠,被冲到那个一百多米的涵洞里。
渠中的水哗哗流,并不深,应该没有把人冲走的力量。问题是女生产队长的儿子跌伤了腿,也许还磕坏了别的地方,他没有力气控制身体爬起来。
是我发现他们几个比我大的孩子在杏树林下方、水渠上方的一小块空地上玩儿“斗鸡”的。我要求加入,他们嫌我小。他们是嫌爷爷坏了他们偷杏的美事,拿我撒气儿。
我只能当观众,我坐在奶奶水一泓的坟头上,看着他们耍,想着城里更热烈、更壮观的游戏场面。城里的“斗鸡”一方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人,男女齐上阵。他们在操场上画一个圈,被挑出圈的就出局,站在圈外为本方加油。最后剩下的几个人那才叫厉害。圈子很大,主动进攻者有时会被防守一方的左右腾挪拖垮……
女生产队长的儿子是把“斗鸡”的好手,他一个人跟四个人干。连着挑翻两个之后,第三个也被他挑起来了。只是,第三个很吃劲儿,他的动作好像被人为处理,放慢了。终于,第三个腾空而起,再跌到地上。
女生产队长的儿子大吼一声,自己也失去了身体平衡,仰面倒向山坡,一眨眼就滚进水渠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