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说“美人”骂他。
不由分说,杨小帆上前就给了“美人”一嘴巴,“美人”被打得侧过身去,他身体还没还原,杨小帆又添上一脚,踹在“美人”的肚子上。
“美人”窝下了。
“忠”要上前拦阻,被“忍”拉住,他们把目光转向我。
我没有动。前几天,杨小帆把一个不会走正步的乡下老头儿打断了两根肋骨。政府视而不见。现在,那老头儿还躺在床上。平日训练,杨小帆就拿那些身体不协调的农民取乐,让他们单独在操场出丑。
我淡漠地逐个观察杨小帆、“二胡”和另几个神气活现的城里人。“老贩”与众不同,他双手抱在胸前,努着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最后,我的目光挪向监门里侧偏旁的两个藤椅。那两个藤椅上刚才还坐着副分监区长马良行和狱警吕长樱。吕长樱当时在把玩一把五四式手枪,马良行在喝茶抽烟。两人扯淡。
现在,那两个藤椅像两个张着大嘴呵呵笑的卡通人物,空空如也。
杨小帆意识到我的目光,他上前推了我一把,说:“咋的?你不服?”
我弯腰去拾地上的碗。
“他娘的问你话哪!”杨小帆说话间一只脚丫子已经朝后扬起。这是足球选手的射门动作。我是那足球。罚点球?
我左手捞住杨小帆没离地的支撑腿,右手推向他的前胸。
我站起来。
“噢……”“忍”带头叫唤起来。
城里人一拥而上,向我扑过来。我的头脑意外的冷静。我想:我要不要还手?他们能打死我吗?打断骨头?抓破脸?抓脸是女人的勾当。踢破我的胰脏肝脏心脏或者别的什么脏。我挨了几下。要还手,再死人怎么办?还手还是继续挨打。这是一个问题。玫瑰胡子的母亲成了植物人,需要照料。我的母亲实际是另一种形式的植物人,也需要照料。从小到大,我好像从来没有照料过母亲。我很想照料母亲。我不能被他们打死。我也不能再弄死别的什么人,不然,我就见不到母亲了。“美人”说,前面那个分监区有一个45岁的群众,三十年没见到母亲,不知道他母亲是否还活着。
想到母亲,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住手!”
副分监区长马良行在人群背后吼了一嗓子。
“反啦!”
马良行冲着安静下来的人群再添一声。
马良行是从地上拱出来的还是从墙上跳下来的?不知道。分监区正区长贺景龙常见,马良行很少见。今天他好像是专门来收拾残局的。
杨小帆从地上爬起来,摔一跟头对于曾干过武警的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等马良行吼完了,杨小帆凑上前去打小报告。不料,马良行不买账。“胡说!”
杨小帆吓得倒退两步,垂首低目。这种情况令他和另几个城里人始料未及。
马良行冲我说:“你叫仁天木?”
“报告政府,我是仁天木”。
“怎么回事儿?”
我咽口口水,我的脖子刚才好像被谁卡住了,这会儿有点吞咽困难。“我,我……”
有人在背后嗤嗤地笑,窃语:“他是个结巴。”“瓜皮!”
“谁说话哪?!”马良行提了一下腰间的武装带。马良行是个“嘟嘟”脸,怡悦的时候像佛门中的人,但威武起来照样凶神恶煞。这也难怪,全国人民都是他们的后盾。
立即鸦雀无声了。
“你能带队训练吗?”
马良行是叫我替换杨小帆。我感觉到“忍”“龙”“忠”“美人”等许多从农村来的群众目光向我聚拢。
“我,我……”我想说愿意。
“好吧。”马良行用目光把杨小帆叫到一边,耳语了几句。杨小帆领命回身,叫大家收拾餐具,回号舍休息。
杨小帆跟“二胡”“老贩”之类交换了一下眼色。
父亲和姨妈来接见时,我向他们报告,马良行“是个好警官”。父亲说:“警官哪有不好的。”又说,好好待着别惹事,也许可以减刑。这我知道。
父亲没有说起母亲,我要问的时候,父亲收敛目光,两手在身上乱摸一气,好像忘了什么。
姨妈变得像当年的母亲一样唠叨,废话连篇。最后,要走了,姨妈再三看了父亲的脸色,父亲背过身去,姨妈又咬了半会嘴唇,才说出了我的未婚妻宋丽芸已经与吴国文结婚的事情。
一周前,原本跟杨小帆差不多横的“老贩”,因为妻子要求离婚,痛哭不已,让入监队四十多号群众见识了“好汉”的脆弱。当时我想,要是我的妻子也要离婚,我一定不能哭。
我还没有结婚呢。
姨妈说:“如果你同意,她想带着孩子来看你。”
“孩子?”我绷紧了身体。
“是啊,宋丽芸说那个孩子是你的。你相信吗?”
“我,我……”我不知道。
“本来,我和你父亲的意思是把那孩子要过来……可是……唉……她说养大了,你出来了,再还……”
姨妈落泪了。我盯住姨妈腮上的泪光,努力想象我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宋丽芸生的。必须承认,我跟宋丽芸发生了性关系,而且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没有任何信息和证据显示宋丽芸与别人有过性关系。这似乎是一个简单的逻辑。
野鸡胡的头一场雪下得很厚,本来“小坑饮马,大坑养鱼”的道路,变得柔和而平滑。我们被派遣到场部清扫积雪。入监后,我第一次呼吸到监墙外的空气,格外愉悦。看着连绵起伏的山岗被白雪覆盖,听见政府鱼湘军哼唱我们中学语文课本上的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
……
杨小帆在远处喊我,说有人接见。
接见室是一间小屋,接见和被接见的人只被一个矮条桌相隔,宋丽芸抱着一个孩子,高挑的吴国文立在她身旁。狱警米宏站在门里执行监视。米宏五十多岁了,政府的人都叫他老米。汪红在监墙外面守候,我返回监区时看见她的背影。好像监规规定一次只能见两个亲属。我多见了一个孩子,便宜了。
老米说:“坐下说话。”
宋丽芸把孩子递给我看,老米说这样不行,犯人不能接触外人的身体。
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住。
这时,马良行路过,问老米情况。之后,老米就出去,关上了门。
老米一出去,宋丽芸本来含在眼窝中的泪珠就吧嗒吧嗒地往下跌,有几颗落在孩子的耳朵和脸蛋上。
“都怨我……”
如果吴国文不在场,我可能也会哭的。见到宋丽芸,我很想问些问题,例如为什么不去看守所探望,送个东西;为什么急火攻心似的揪人家项君;汪家跟项家究竟有什么血海深仇;那天,你骂人家“臭流氓”是有依据,还是怒不择言,等等。但这类问题被儿子抢了风头。我想抱儿子,可老米说不能接触外人的人体。监规是不能违反的。我只能抓自己的大腿,挠后颈。
襁褓中的婴儿本来是睡着的,被母亲的泪水弄痒了耳朵,他睁开眼,伸出小手抓着空气。
我忽然扭过身体,觉得羞愧。我说:“有什么话快说吧。”我不想让儿子看见我身上的囚服,不想我现在的样子刻在儿子最原始的记忆中。这么大的孩子能记事吧?我攥着双手,感到快要失去控制。
说不上是她善解人意,还是怕孩子着凉,宋丽芸把贴着孩子脸的襁褓一角向里拨了一下。
“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可是,我很想多看儿子一眼。
“啊……”我把双手塞进两腿之间,用力夹着。好像我是幻想过有自己的儿子。
“孩子还没起名字呢。”宋丽芸的话语极尽轻柔。
“我,我……”我顿了好一会儿,扫一眼眼镜片后面的吴国文的眼睛,说,“这,我好像,好像……没有这个权利吧。”
“你有这个权利。这是你和宋丽芸的儿子。”吴国文平静而肯定地说。这家伙的话语是很标准的男中音。他是什么意思?表明自己的清白?他的皮肤很白。
我想让吴国文出去,但那好像也不在我的权利范畴之内,我想我应该极尽斯文,以免日后吴国文在操过宋丽芸之后,意犹未尽,拿我当笑料。
宋丽芸等我回话。
我牙根艰涩,好像咬了生柿子,好一阵子说不出话。实在扛不过了,我打岔说:“你母亲还好吧……”没想到,一句话勾出了宋丽芸的苦水。她又哭诉起她母亲汪红的境遇。其中说到了他们家在后厚村的空宅,吴国文补充了玫瑰胡子,那个小偷被打死的相关讯息。我禁不住想到,那玫瑰胡子的母亲会是什么下场呢?一个植物人,照料她的儿子死了,丈夫不回家,偶尔回去还是疯狂虐待,等待她的,不也是死路一条吗?
后来我从新入监的“玫瑰帮”那儿了解到,“美人”所言医生说的“奇迹”在玫瑰胡子死亡的第二天清晨出现了。玫瑰胡子的母亲醒过来了。她醒来后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儿子的死亡通知书。玫瑰胡子在公安局有案底,他的家就在县城,所以公安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他的家,找到了他的母亲。就在第二天的清晨。
玫瑰胡子的母亲接过那份通知书,说:“知道了,谢谢了。”
玫瑰胡子的母亲没有哭,没有笑。她在厨房里找到了一些儿子买的、剩下的菜和面粉,她兑水和面,为自己擀了些面条,做了个菜,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她出门去买硫酸。
邻居们见到玫瑰胡子的母亲,都万分惊喜地向她道贺,他们说:“真是菩萨显灵啊!”“真是奇迹啊!”“有个好儿子真好啊!”“多亏那儿子天天侍候,说话,还按摩啊!”“我的老天爷哟!”“瞧瞧,她起身就能走路,跟没病过一样啊!”他们的话来自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有的很近,像贴着耳朵,有的很远,似来自苍穹。这些声音聚合在一起,形成力量,抬举玫瑰胡子母亲的身体。她觉得自己身轻如燕。
玫瑰胡子的母亲向邻居一一道谢,然后去银行取了钱。当年她打工为儿子攒的钱没有花完,并且成功地瞒住了丈夫。然后她去长途车站搭班车,到十几里之外的镇子上去买硫酸。她一定是担心县城里有人认出她,败露了自己的心迹。她买了两公斤硫酸,一个塑料桶。回家后她把硫酸倒到脸盆里,放在屋中央,看了一会,她从床褥下取出一张带毛的狗皮,剪下一块,扔到盆子里,带毛的狗皮很快冒着气和泡泡消失了。这时,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搓搓手,捋捋头发,在镜子面前照照自己。她的头发都是儿子给剪的,不时髦,但很齐整。然后,她再用一只空脸盆接了与硫酸的量差不多的水,搬来方凳,把盛水的脸盆担架到卧室的斜开一点的门上面。仔细观察了门和脸盆的角度、方位之后,她从里面猛地拉开门……
这是许多孩子常搞的恶作剧。只不过,孩子们用的多是水、墨水、稀饭和其他液体。
试验成功了。
玫瑰胡子的母亲出门去找公用电话。在拨电话之前,她又想起了什么,赶回家中。她要把刚才溅了一地的水清理干净。为此,反复拖过地之后,她还打开门窗,让风吹进屋子,地面完全干了,她才重新出门,去打电话。
玫瑰胡子的继父很快就从早上上班的工人那里听到了老婆苏醒的消息。所以,听到电话中老婆的声音,并不怎么惊讶,只是不耐烦地说:“有啥事儿?!”
玫瑰胡子的母亲在电话中说,儿子弄回来几样瓷器,说是明朝的玩意儿,说不是偷的,说爸爸喜欢古董,让爸爸看看真假,要是假的就给人家退了。
继父和邻里都不知道玫瑰胡子的死讯。继父确实倒卖过文物,对那些东西一知半解。继父急匆匆赶回家来。继父一点儿也没想到老婆是要取他的性命。继父非但没有想自身的安危,他甚至冒出了再度性虐老婆的念头。他想,这回用烟头烫她的奶头她不会挺尸一样一动不动吧?是的,继父性欲勃发,这更加快了他回家的脚步。
那盆硫酸浇在继父身上,并没有令他当即毙命,继父狂吼着扑向老婆。这些,尽在玫瑰胡子的母亲的预料之中。她操起早已备好的擀面杖,朝丈夫的脑袋上连着抡了好几下,大喘一口气,她又继续抡,直到丈夫不动了,再敲两下,她才罢手。
这时,泪水在玫瑰胡子母亲的剧烈喘息中溢了出来,接着就是号啕大哭。哭过了,玫瑰胡子的母亲拨开了围观的邻居,去马路上撞车自杀……
这其中可能有点儿逻辑不通:儿子死了,做母亲的为什么不见不收尸不去安葬?继父那么好骗,一个电话就来送死?久卧床榻必然肌肉萎缩(关一个月禁闭出来后都不会走路呢),那女人刚醒过来就能马上干出这惊天动地的事情?
说远了。宋丽芸和她的丈夫吴国文又提起给孩子起名字的事。
“还是让父亲为他取名字吧。”我垂下脑袋。
“您就是孩子的父亲呀。”吴国文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这个书呆子。女人就喜欢这样的书呆子吗?哦,也许宋丽芸也是书呆子,他们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无法联想眼前的宋丽芸曾经与我肌肤相亲。她的皮肤看上去那么陌生,像个阿尔巴尼亚或者阿根廷人。
“我说我父亲!”我十分不优雅地抢白。
宋丽芸最后没有勉强我,但也没同意我的意见。她说:“那就我自己给孩子起吧。你,你多保重吧。”
起身,开门。我居然没有提出再看孩子一眼的要求。走吧。我见过人家养孩子,多烦哪。我体内男人的“父性”此刻呼噜连天,沉睡不醒。吴国文忽然转回身很真诚地说:“仁天木,你的包皮太长,应该早点做手术割除,不然很容易藏污纳垢,引发炎症。我问过了,监狱里也有医院。这是个很简单的手术。”
我的眼珠子向眼窝外面发力……两口子就是两口子,我的隐私被宋丽芸用来调剂他们的生活了。
“真的真的。”男中音依然真诚,“你……你怎么了?难道……”
我拍拍吴国文的肩膀,我忘了不能接触外人身体的监规。拍他的肩膀不像拍“忍”和“忠”或者“美人”那样的中等个子那么顺手。我手在斜上方,脑袋耷拉着。我说:“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其实看守所就有医院,我在看守所已经成功地实施了……”
我顿了一下,缩回搭在人家肩头上的手,摸摸光头。光头是前几天新剃过的。头发被剃光的感觉很新鲜,盛夏时节凉凉的。后来就没感觉了,数九寒冬也不冷。我摸自己的光头,是想摸出点智慧,找到一个离粗俗远一点的辞藻。而吴国文依然是一本正经的表情,他居然还说话。他敦促我把话说完整,我的话完整了,他才能踏实安心地踏上归途。他说:“什么?”
“割礼。”
我放屁一样挤出两个字。众所周知,放完屁之后是相当舒爽的感觉。这种感觉有效地撑住了我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