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大狼狗早想扑向“老贩”,却始终被鱼湘军拖着。这些狗东西,它们知道该扑谁,该咬谁。
虽然“老贩”本能地用胳膊肘挡了一下,但还是被拍翻在稻田里。他被拍蒙了,趔趄着站起,又倒下,再站,就原地转圈,像一只硕大顽皮的猫在找自己的尾巴。终于定向了,他竟然向对面山的方向爬。两只军用大头棉鞋挡住了他,他扒住那双大头鞋,抬起头,迎着他的是一支自动步枪的枪口。如果那一锨没有拍聋他的耳朵,他应该能听到枪栓被拉开的声音。
我听见马良行悄悄对贺景龙说:“弄死了不好交代……”但是,贺景龙显然被激怒了,之前他一定没有见识过“城里人”这样骂他。不对,是糟践他,而且是当着全体群众的面儿。
“他肚子里有钉子!”
我的话音不太高,但好像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还远不能确定的话。我相信“老贩”确如他人所言:疯了。对抗,甚至羞辱分监区长,这叫“猫舔虎鼻子”,明摆着找死嘛。
那句话很有分量。
贺景龙放下了手中的铁锨,马良行问我:“范伟吞了钉子?!你怎么知道?!”
知情不报违反监规,事态严重视为犯罪。“我……我……”
“是仁天木干的。”
“二胡”这时挺身而出。
“你胡说!我……我怎么干了?!”
“就是你!昨天晚上,你们俩……他们都能作证!”
我不相信“二胡”的诬陷可以成立,但我一时间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他。
我们号子的人七手八脚,把“老贩”抬回号子。给他换衣服,擦脸,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老贩”全身瘫软,任我们摆布。
那群狗在院子里,沐浴着风雪,在两只大狼狗的示范下,注视着我们号子里的动静。吕长樱在屋檐下摆弄手枪,向鱼湘军卖弄一些军械知识。鱼湘军的眼镜片在灯光下一闪一闪。执勤的时候,政府都佩枪。这是一个临时规定,因为十天前,别的分监区有六个人集体脱逃。面对崇山峻岭的包围,如果具备野外生存的能力逃出去好像很容易。吕长樱最爱枪,所以从不放过拿枪的机会。而鱼湘军正相反,他从不拿枪。鱼湘军认为,随时伴随他左右的两条狼狗,顶得上两支冲锋枪。
贺景龙和马良行在号舍听我们汇报“昨天晚上的事”。
我如实交代。
贺景龙问“老贩”:“是这么回事吗?”
马良行补一句:“你真的吞了钉子吗?!”
“老贩”卷着被子,闷着头,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不吐字,政府自然确认就是那么回事。野鸡胡监狱有一个卫生所,但绝对没有X光设备,就算有,也不会“浪费”在“老贩”和我们群众的身上。
贺景龙:“你个杂种,不知道自残违反监规吗?!”
马良行:“自残,一切后果自负!——关禁闭!叫他彻底休息。”
贺景龙向门外喊:“吕长樱,带两个人把范伟送禁闭室,顿顿给他吃韭菜!想逃避劳动,想玩儿猫腻——门儿都没有!狗杂种。”
“报告分监区长,现在……没有韭菜。”吕长樱别好枪,向分监区长敬了个礼。
“那就给他芹菜,给他草!我就不信治不了他狗杂种。”贺景龙一定有些记恨“老贩”刚才骂他,所以话里话外都捎上“狗杂种”。“狗杂种”当然也算是骂人了,但“花哨”指数太低。“花哨”指数低就是智商低。瞧人家“老贩”骂的,那叫一个荡气回肠。
紧挨着厕所有两间小屋,充做禁闭室。禁闭室并没有统一的规格,它只有如下特点:A.尽可能地牢固;B.尽可能地小;C.尽可能地封闭;D.二十四小时有两人以上睁着眼把守。
“范哥椽子硬!”
俗话说“出头的椽头先烂”。城里人反其意而言之。谁出头谁硬。
城里的群众把“老贩”供上他们心目中英雄好汉的牌位。可不是吗,换个人,谁敢骂贺景龙。
我心里挺别扭,似乎是我造就了“老贩”的“英雄壮举”,让他占了便宜。不过,分监区外面的天地开阔,即便是一座连一座的山头限制了视野,依然觉得非常开阔。我很容易转移注意。山沟里,川道中,偶尔蹿出一只野兔,被狗群四下追捕,大家会停下手里的活儿,为狗呐喊助威。群众都很贱,狗咬他们的时候全忘了。我不知道别的分监区是否也有鱼湘军这样的政府,也有这样一群狗。
还有许多因素帮我和群众暂时淡忘“老贩”。
在寒冷的空气中抡十字镐是件爽快的事儿。冻土层不厚,十字镐嵌进去,一撬就会撬起两三块。老家山坡上竹笋顶出坚硬的土块,也是这样。干一阵子,浑身冒汗,脱下大衣,继续抡。去凸埋凹,再往整平的路边撒碎石子。修好的一截子路面,落上一层薄雪,像软绒绒的地毯,有人往那上面踩,我就喊:
“嘿!走路边上!”
好像那是我们家的新炕。
要踩软绒绒地毯的群众都听话,他们受到我的感染,也跟我一块欣赏这软绒绒的地毯。这是我们大家的劳动成果,它属于每一个人。每个人都有爱护它、享受它的权利。
一只野兔被群狗扑倒在软绒绒的地毯上,地毯被糟践了。我大喊一声,举起一把铁锨就冲进了狗阵。吕长樱以一个军人的反应掏枪,鸣枪示警。我僵住了,大家也不动了。吕长樱用枪指着我,恶狠狠地说:“信不信我崩了你?!”我举起双手,笑着说:“没事儿,我是心疼那路面。没事儿,没事儿。”我看着那枪眼,心中没有一丝恐惧。我很愉快。因为我们还可以再修一段。
那是一种莫名的、富有的和自由的感觉。
我就不明白,“老贩”为什么要逃避这样的享受。
听说“老贩”已经绝食三天。他会饿死在禁闭室吗?
在我想“老贩”的时候,马良行就找我了。他把我叫到一边,说:“明天你去换人,看守范伟。”然后,又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这时,我感觉到杨小帆在周围晃来晃去。他一定是进一步感觉到自己地位的动摇。
第二天,按照马良行的布置,我和“美人”还有别的号舍的两个群众在禁闭室门口吃饭,我们尽可能用声音制造出一种热闹的场面。过程中,我还提到家人送来一只烧鸡,而我吃鸡肉过敏,另三个人就说那中午我们偷点酒,好好打个牙祭。
我们为“老贩”准备了大麦粥,但我们并不往禁闭室的小窗洞里送。
我们吃的时候,禁闭室里没有动静。我们吃完了,走了,禁闭室还是没动静。“老贩”不会已经饿死了吧?
“美人”一回号舍就拉开地炉,蹲下烤火。我坐在“老贩”的铺位上,看着“美人”,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谢谢你。”“美人”说话,并没有抬头。
“你说啥?”我靠向“老贩”的被子,被闪了一下。“老贩”的床上没有被子。我坐端了,又问:“你说啥?”
“美人”抬起头,说:“叫我摊上个轻松活。这几天我快累散架了,快撑不住啦。”
在炉火的映照下,“美人”的脸格外红润。这很容易叫人想入非非。
我想起来了,马良行叫我再拉上一个人,我顺手就拉了身边的“美人”。“哦,当时你就在我身边。”我又想起,干活的时候,“美人”好像总在我身边,就问:“你为什么老是在我身边?”
“我是弱者,你是强者。我需要你保护。自从上次你为我打抱不平……”
那次冲突之后,“老贩”和“二胡”他们还在半夜偷袭过“美人”。他们扒光了他的衣服,摸他的屁股,掐他的脸蛋,还用胡萝卜捅他的屁眼。我从厕所回来,只看见“美人”呜呜地哭泣。
我笑起来,调侃道:“保护?那你还没交保护费吗!”
“美人”站起来,来到我面前。
我仰望着“美人”。如果给他弄个披肩长发,他的确算是美人。他不但生相标致,而且皮肤白嫩,可以用那个词来形容:细如凝脂。他的睫毛也很长,忽闪忽闪地。我想,“美人”大概早已不是“处女”之身了吧。
“美人”居然激动起来,他眼含泪水,说:“我除了身体,啥也没有。这身体你啥时候想用都行。”
“美人”竟然是自愿从妓的嘴脸。
我一甩下巴,说:“你别站这么近,你还是蹲那儿烤火吧。”此刻,面对近处的“美人”我没有感觉,但刚才他烤火的样子,确实叫我浮想联翩。性欲变成了奇怪的东西,不是想来就来。有时候它需要一个恶毒的意念做引子。
如果我能摆平所有的人,成为这号舍的主人,也许想法和感觉会不一样吧。那是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状态。看守所的日子不可能在这里重演。相形之下,县城的看守所似乎只是个“小地方”。
“你看不上我?”“美人”抹一下眼睛,十分委屈地说,“我会……”
“你会?……”我想笑,没笑出来。
“啥都会!你……不能抛弃我。”
禁闭室有动静。
我撇下“美人”,冲到禁闭室门前。“老贩”突然砸门叫喊。他骂我。
这就是人家城里人,大地方的,骂人花子多。
“狗杂种!”我学着贺景龙的腔调,“饿了三天半,还他妈的嗷嗷叫,再饿你三天!”
“狗杂种才偷吃我的饭——我的饭哪?!”
“就不给你吃,饿死你!你乖乖待着吧,我正忙着跟‘美人’快活哪。哈……”我边说边撤边向另两个犯人打手势,叫他们把大麦粥往里递。
那时还没有监视器,但后墙接近顶端,有一个小孔,可以监视。我悄悄架梯子爬上去监视。
“老贩”吃完一碗粥,大叫:“烧鸡拿来!”
“范大哥,烧鸡是仁天木的。”
又递进一碗粥。
“老贩”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吃完了,又喊:“我要烧鸡!”
还是一碗粥。
这回,“老贩”放慢了速度,边吃边哭边骂:“你个王八羔子仁天木,你他娘的有什么了不起……”
需要说明的是,我的表现都是马良行布置的任务。我不知道这些表现加剧了“老贩”内心的绝望,他要是自杀,不能赖我。
中午,“老贩”要烧鸡。我说没有。还说有烧鸡我自己还吃呢。粥也没了。只有芹菜。我告诉他,吃了芹菜,芹菜可以裹下钉子。裹下钉子,一切都会好的。
“放你妈的拐弯驴屁!什么‘一切都会好’?!怎么好?!”
“老贩”喝了三碗粥,这意味着他的绝食以失败告终。“老贩”为什么自残?为什么敢在群众面前痛骂贺景龙?他有精神疾患吗?他不想活了吗?这些问题本应专人负责,追究到底。这样,才能最终解决“老贩”的心理障碍。可是,前几天逃了人,各分监区的政府被平均抽调,兵分三路“追逃”。修公路也是铁任务,必须在指定时间完工。即便贺景龙、马良行有探究“老贩”内心世界的心思,也腾不出那份闲工夫。
马良行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干得好!”之后,他竟然征求我的意见,问我喜欢修公路呢,还是喜欢跟别人轮班看守“老贩”。我受宠若惊,稳了一下神,说:“修公路。”
“美人”哭丧着说:“我也修公路。”
马良行对我的选择颇感意外。他笑一下,说:“也好,也好。”
我和“美人”已经走出几丈开外,马良行又叫回我,低声说:“陈大勇你认识不?”
“听父亲说过,早先是我们村的生产队长。现在在场部路口开店。”
马良行递给我一个白色的塑料药瓶子,说:“这是陈大勇让转给你的。说是你姨妈托付的。咱们野鸡胡早年多发‘克山病’。这可能是复合维生素吧。记住了,这儿的河水、生水一定不能喝!”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觉得眼窝里很快蓄满了液体。马良行说到姨妈,我感觉马良行好像就是姨父,再看马良行的“嘟嘟”佛脸。我真想高颂佛号:“阿弥陀佛。”
一只大狼狗跑过来,叼住马良行的衣角,向回拉。
马良行拍拍狗头,捋捋狗耳朵,对我说:“去吧,我有事儿了!”
马良行所说的“事儿”是外出“追逃”的政府凯旋而归:六个逃犯,捉回来五个。按惯例,监狱长要为“功臣”庆功,之后就是把那五个倒霉蛋依次拉到各分监区批斗。
那五个人被拉到我们分监区,已经过了六天了。这时,贺景龙想起了吞钉自残的“老贩”,吩咐下去,拉来一块儿批斗。
“老贩”胃里的钉子已经被芹菜有效地裹出肛门。是从他拉的屎中刨出来的。那是一枚螺丝钉,是“老贩”从一个旧门门轴上的合页上一点点抠、一点点拧,才弄下来的。被关了十几天禁闭,“老贩”面色苍白,步履蹒跚。他在批斗会上痛哭流涕,说自己害怕劳动,一时糊涂,资产阶级思想蒙蔽了头脑。还说骂分监区长贺景龙是“神经错乱”。
坐在会议室主席台的贺景龙与政委辛占河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他们相当满意。估计不久就会解除“老贩”的禁闭吧。
批判会圆满成功。我们起立,按号舍依次走出会议室。还没轮到我们号舍出门,已经在门外的队伍忽然乱了阵脚。
“安新掉屎坑啦……”
“淹死啦……”
安新是“龙”的大名。他早我几个星期来到野鸡胡。“龙”身材瘦小,反应灵敏,他怎么会掉茅坑淹死呢?
我扒开窗户朝外看,没看见为安新报丧的人,看见“老贩”从兜里摸出一把不锈钢汤匙。他哪买来的勺子呢?人乱,“老贩”挤到别人身后了。
夜晚,我非常留心地注意回到铺位上的“老贩”的动静。“老贩”没什么动静。我又拼命在记忆中搜寻安新的内容。隔壁有人声,我通过暖气管道,听到值班的马良行与吕长樱议论安新的死亡。他们说安新爬到厕所后面,应该是企图逃脱,监墙近处的雪地上也有安新的脚印。根据情况判断,安新是企图爬上厕所的屋顶,再跳到监墙上,然后跃进灌木丛中越狱。他们说安新没有参加批判会是谎称自己拉肚子。拉肚子嘛,上厕所也没人在意。
“我早说过,这种鸟批判会不要开。开这种批判会等于是在提醒犯人:‘嘿,别忘了脱逃啊!’这几个笨,你们总结经验,下次来个绝的。”马良行发表自己的观点。
吕长樱唾了一口,说:“追逃他姥姥的就不是人干的活儿!去年,你记得吧,夏天吧,我和贺(景龙)秃子在九号山口的灌木中埋伏,差点被几条大虫给吞了。他姥姥的再让我追逃,我见着人影就先开枪,打死一个省一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