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掰开“二胡”的手。
“二胡”十分震惊地瞪着我,他不明白我叫他一块来这儿,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也许他认为我想救“老贩”,跟他是一伙的,但面对“老贩”的惨状却无动于衷,还帮这个黄牙护士。我也不知道。我好像只是想看看“二胡”“老贩”这两个“城里人”是不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果然。
我有点嫉妒他们的哥们儿义气,我咽口口水。
我按照设计好的方案执行:叫“二胡”“美人”搬来一个蜂窝煤炉子,在禁闭室中开起小灶。
厨子金大江撇下了大灶的工作,专门为我们炒菜。菜炒好了,我们也不吃。我们没有享受这种待遇的资格。主要目的是把炒菜的声音和味道留在禁闭室,刺激“老贩”的味觉、嗅觉、听觉,帮他回忆人世间的种种美味儿。炒好的菜端给值班的政府了。马良行值班。
鱼湘军、马良行和另两个政府对金大江的手艺赞不绝口,说这猪要是出去开个餐馆,准火。
我们吃面条,臊子面。热气腾腾的臊子面,吸溜吸溜地吃。
“二胡”吃不下去,看着我和“美人”贪婪地猪一样吃面,想掐我们的脖子,但他知道弄不过我,知道我是有马良行撑腰的。
“二胡”似乎是顺理成章地劝“老贩”,说:“大哥啊,你就喝口面汤吧。这样不是生生要我的命嘛,跟他们这些没心没肺的畜生较劲没意义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你就吃一口,喝一口吧。奶奶的,我要是女人,嫁给你,绝不会背叛的。要是可以,我去做变性手术也行啊。”
我把面条喷到“美人”的脸上。
“美人”跳起来,哈哈直乐,他知道我是听了“二胡”的表白忍不住了。
“二胡”突然伏到“老贩”脸前。
“老贩”说话了。
我摆摆手,让“美人”安静。
“你出去。”
“老贩”指着“二胡”说,声音细微。
“二胡”不相信。他看看我,又看看“老贩”,说:“我出去?!”
“老贩”点点头。
“二胡”边撤边回头。
“他也出去。”
“美人”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说:“我吗?”
“老贩”点点头。
“老贩”要和我单独相处,他要和我谈一谈?初见成效。
我紧张起来。我紧张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那种单独面对一个垂暮者的本能和一点儿担心,我担心弄不好将来“老贩”真的死了,我担什么责任。
“老贩”凹陷的脸像两个巨大的酒窝。“老贩”扯动了一下唇角,我看着像是一个笑容。这是“回光返照”吗?
我感觉到“美人”叫来了马良行,他们就在门外面偷窥、监听。
“你想叫我死吗?”
我……
“我死了你高兴是吧?!”
我,我,我……
我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麦浪一样滚来滚去,我也像“二胡”似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的那一点担心被猝然放大,变成了一种惶恐。
“上次我吃了芹菜,是给你一点面子。”
“老贩”眼睛几乎是睡着的闭合状,但闭合得不严。我知道他眼皮后面的瞳孔在盯着我。他的声音细如游丝,拐着弯儿,扭着旋儿,在昏暗的禁闭室屋宇中绕来绕去。
我晕。
我紧握双拳。
我手心汗湿。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
“你把自己当王子了吧?”
“停!停一下!”我说话了。
“老贩”的眼皮张开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这一刻,我似乎拥有了无限阔大的话语权,但我却不知道如何使用。我想说:“你扯什么淡!架不住老婆离婚,没出息,懦弱,要自决于人民,关我屁事!”但是,有个声音像啄木鸟一样咚咚咚地敲着我的后脑勺,好像在说:“不!不!不!”
“要是马良行不叫你来,你自己会来吗?你好像很吝啬言辞啊。你是不会说话,还是不屑于跟我说话?”必须大喘着气,“老贩”才能说这么多话。
我看着“老贩”的眼睛,我试图在这双眼睛里面找到他话语的注解。显然,虽然我智商低下,但我已经强烈地感觉到“老贩”在抱怨我。
我做错了什么?
我并不想“老贩”自残绝食而死。“老贩”和“二胡”还有杨小帆那个“假洋鬼子”歧视我们,说我们是农民,但我因此就会咒他早点死去吗?我咒过吗?我咒过吗?我咒过吗?
好像“老贩”是这样认定的。
我……我……我……
“我会说话。会说话。会说话。”
“我知道你不是结巴。那你说,说得好我就吃饭。”
“我……我……我……”
我不敢相信事情就这么简单,我更不敢相信,这么简单的事我竟然干不了,什么叫“说得好”啊!
我说什么呢?
我从何说起?
我……
“我冤枉……”泪水同话语一起冲了出来。我想起“老贩”吞钉子的那个夜晚,想起他吞钉子之前与我的对话。他是想跟我聊一聊,而我没有响应。
“老贩”别过脸去,似乎不屑于看见我的鳄鱼泪。
我蹲下去,双手捂住脸,泪水不停地往外涌,好像我的眼窝后面是个漏了的自来水管子。
怎么会是这样呢?
“请你帮我擦一下脸。”好一会儿,“老贩”才把我拉回来,他说。
我站起来,找到一块毛巾,为“老贩”擦脸。“老贩”的脸上也满是泪水。我擦着,泪水还在往外渗。我只好再擦一遍,再擦一遍。
“我需要,一个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没有朋友,我宁可死!”
“你是说我吗?我做你的朋友吗?!”
“老贩”不吭声了。
我觉得说话流利多了。我说:“你是说我们可以做朋友吗?你是说‘二胡’和杨小帆他们都不行吗?你是说非得我才可以做朋友吗?你是等着我答应你吗?我跟你说,没问题,只要你吃东西,只要你活下来,你活下来,知道吗?要我怎样都行,怎样都行,怎样都行,就是做变性手术也行……”
“老贩”的唇角抽搐了两下,说不准是想笑一下,还是想说话。他挣扎着身体,要下床。
《宪法》和后来出台的《监狱法》都没有不许犯人交朋友的条款。马良行听到了我与“老贩”的对白,他也不反对,也没有提出异议。我把姨妈送来的奶粉、麦乳精和复合维生素都拿出来,还用我账上的几十块钱,在分监区的供应站买火腿肠和卤鸡蛋。每天冲一杯奶粉,两片复合维生素,外加三根火腿肠和一枚卤鸡蛋侍候“老贩”。麦乳精下午一杯晚上一杯。除此之外,我还可以从陈大勇那儿弄些熟肉食品,鱼罐头肉罐头之类的营养品。十五年之后,我在剧组风流,有个叫“眉眉”的女演员说,她就是这样喂她的叫“眉眉”的宠物狗的。
马良行说事成之后奖励我六百分,他把贺景龙的承诺打了对折。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他了解贺景龙。班前会上讨论对我的奖励。马良行说:“不都是说好的吗?!还有啥讨论的!”
有政府说就那么扯了几句闲篇,就算立功了,就给一千二太便宜了那个仁天木,贺景龙马上表示赞许,说:“那就给六百吧,不少啦!”马良行在我面前依然响当当,硬邦邦,他从来没有对我说什么一千二之类的事情。高。这,大概就是贺景龙只能当一个分监区长,而马良行后来跳着级升任副监狱长的缘故吧。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老贩”恢复了元气,恢复了正常的改造生活。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并没有天天促膝谈心。但是,我们已经互相知根知底。有一个秘密是打死也不能告知第三者的:“老贩”是被人陷害顶罪的。
“为啥不上诉?”
“就这么认了?”
“你主动提出跟老婆离婚?断绝与妻子的关系与姐姐的往来是为了保护她们?”
“她们都爱你?”
“她们受到过威胁?”
“这么黑啊?”
是的,“老贩”说他要是没有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一吐为快,他会憋死的。在看守所,他被人打折了腿,曾经自杀未遂。那之后他就绝望不再申诉,不再喊冤。“老贩”还说,你可以不相信,但绝不能泄露给第三者。否则,我的小命会在一场意外中呜呼。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的是陷害他的人还可以到监狱里来杀他。
不相信的事情接连发生。先是医务所所长姜楠要我去复查身体、验血、取精。我乍以为她是要将精液当大补液喝掉。接着厨子金大江居然脱逃,他可是还差一年半就刑满的人哪。通常,刑期剩下的时日越短,在政府那里的信任度就越高。监墙外面喂猪的、烧砖的、做豆腐的、开拖拉机的等等“外役”都是这样的群众。他们有的甚至住在窑上,自己做饭吃。金大江表现不错,眼看再减一年刑,重获自由是指日可待啦呀。
奇怪。
吕长樱就不明白,金大江被判定钻入了丛林,几十个狱警,几十名武警,上百杆枪,几十条狗,硬是没有追回来。后来在各外围山口埋伏,在他家和他亲戚家蹲点的,也是空手而归,金大江会死在丛林中吗?根据以往的经验,回答多半是否定的。
想想森林中的情形,想想金大江肥胖的身体,他不是活活去给野生动物送美味么?我无法相信他可以安然钻出迷宫一样的森林。
金大江脱逃不脱逃,死还是活,与我无关。可惜了他一身手艺,虽然我们吃不上他炒的菜,但隔三差五地闻闻那油香调料味儿,也是可以享受一点臆想中的愉悦的。
伙房的一个打下手的群众悄悄告诉我,金大江是“被逼上梁山”的。
“扯淡!”我挥一下手,“他能有啥冤!”一说冤,好像千八百的群众都冤,政府都是吃干饭的吗?!法官没事吃饱了撑的就制造冤案?!
要说冤,我被姜楠生生取精算不算?
姜楠把我当做一头种驴。
姜楠借故为我验血,就取我精液。
就算骨头断了,验血也是驴唇不对马嘴呀。
就在医务所里面的那间治疗室。姜楠让我解开上衣,又解开裤带。我迟疑了一下,她就自己上手,说:“这是命令!”
命令!
姜楠绷着脸,尽可能把政府注射在她体内的威严显现出来。不过,她绷脸的样子并不如她自己期待的那么凶恶。
美国人说:“为什么不呢?”对呀,我为什么不服从这个女人呢?我不是佩服她么?不是好几次手淫都想着她的白脸白屁股吗?她在为我的身体操心,在检查我的身体,她就是叫我脱光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就是操刀的外科大夫,要解剖个人体给学生看,我也愿意,至少我是为人类了解自身的伟大事业作出了贡献!再说我又没什么身体缺陷可供讪笑。
我服从命令。
我躺着。
我看着姜楠那张近似观音的脸,看着她的精致美丽的眼睛。观音嘛,使命就是造福一方,重点是给怀不上娃的人“送子”。所谓“送子观音”嘛。
例行检查的动作,跟头一回几乎一样。
姜楠的动作和程序一样。
医务所的福尔马林并掺杂川道草木泥水的气味和姜楠身上的体味儿也一样。
姜楠紧张而短促的呼吸中弥散着一股屎骚与脂肪混合的气味,这些气味花枝招展,打扮得像个好消息。医务所斜对面的公共厕所蹿出来的氨气,附近狱警家属院豢养的鸡狗家禽味道也推波助澜,还有太阳晒着深沟积雪的味道,它们蜂拥而上,为姜楠蛇一样的手鸣锣开道。华子良喜欢与蛇为伍。
姜楠的动作该结束了,却还在继续。
“我可以让你一年休息三百天。”这个女人面无表情地说。她觍着脸跟我谈交易。这不算交易,这纯属强买强卖。后来我去二十一沟监狱美美收拾了一个因欺行霸市而入狱的群众。
现在,我才感觉到可怕。我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我有点儿上齿磕下齿。我应该想到姜楠的行为是蓄谋已久的,从她第一次见到我就开始了谋划。而我就是想到了也无法预防。
“你的骨头已经长好了,你现在很健康。”
我的脑袋好像机械齿轮中搅进了沙子,嘎吱嘎吱地响,运转不灵。
“穿好衣服!”
依然是命令的口气。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性虐狂?她要精液干什么?做试验?寻找中华祖先的DNA?她妹夫精虫坏死所以取我的精代替?
还会有下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