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章们也是喜欢睡懒觉的。”爷爷想到这一点,看看天,再看看四周。天上飘着雪,县城的街巷已经有人向“牛棚”的方向走动。相对于“牛棚”,县医院只是近几天冒出来的娱乐场所。人们以往都是赶往“牛棚”,等着锣声响起,看游行的队伍出街,然后相随着度过一个饭口。红袖章非常注意饮食健康,如果没遇上激烈的抵抗,一定是按时吃饭。吃饱喝足了,下午再继续干革命。他们的理论依据是列宁语录:不会休息,就不会革命。
不过,并不是天天都有好戏上演。反革命分子毕竟是少数,反革命分子也不能一锅煮,投敌叛国的、国民党特务、资产阶级孝子贤孙、搞封建迷信的等等,得分类,按罪行不一先行审理,再给予相应的待遇,再定游街的日子。每次游行都要预先提炼一个主题,突出一个重点,以期在人民群众中收到鲜明的反馈。
“今天狗日的就便宜狗日的啦……”爷爷嘀咕着,停下来,回望着“牛棚”。站了很久,仍然没有动静。爷爷咬着牙,发着狠,骂着狗日的,索性开始往回挪动。爷爷向回挪动好像是腿脚不灵便,其实不然。爷爷心里还惦着去县医院约会。爷爷一心两挂,都放不下。
顺着牛棚的方向,渐渐有人从爷爷身旁经过。人家年轻,走得快,都是一蹦一蹦的,急着去看庙会,去放鞭炮。小孩攥起地上的雪开雪仗,互相追打。不断掠过的人们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语。
“昨天死人了……”
“今天该去县医院……”
“那娃娃是妖怪……”
“是累死的……”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爷爷抓住一个后生,问医院死什么人了。人家说不清楚,好像是大夫吧,好像是前几日被剃了阴阳头的,好像是死在产妇的裆下,跟那出生的娃娃顶牛呢。
游行的锣声猝然响起,把爷爷吓得仰身就是一个屁股墩。爷爷爬起来,他没有凑向前去,却折身向县医院跑,还没几步又滑了个狗吃屎……
地面本来就被众人踩得类似冰面,两个架着爷爷的红袖章几次近乎跌倒。他们终于被爷爷折腾得不耐烦了。两人喊了声“一、二、三——”一齐向前一悠,再一松手。爷爷就在冰面上折了几个跟头。爷爷忽悠着想站起来,站不住,再站,还是站不住。爷爷就这么在人群的环围和叫好声中舞蹈着。终于摔得舞不动了,爷爷便闷着头向太平间的方向爬。
“我要见她!”
“我要把她抱回家!”
“我要……”
聒噪欢娱的人群安静下来,这种安静并不是对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滋生了尊重之心、悲悯之情,而是,每个人都想听清楚这疯子说的什么话。
父亲在爷爷出现在太平间门口时曾经扑上去拉劝,但被爷爷一脚踹开了。父亲再要扑上去的时候,机敏如警犬的红袖章已将爷爷团团围住,父亲只好狗一样蹿入母亲和姨妈还有我待着的观察室。父亲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叛徒似的“扑通”一声跪在姨妈的脚下。
姨妈的感觉是一头野生动物闯进了自己的卧室。姨妈甚至发出了一声惊叫。
“他姨妈,你得救救他爷爷啊!你得救啊……只有你可以救他!”
平日木讷的父亲一下子说了许多话。连续的惊诧令姨妈举起了双手。
“我的天,我的天哪……”姨妈被父亲的表现连连撞击,连连后退。好一会儿,姨妈才求救地拉住母亲的手,说:“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父亲说,爷爷要把那昨夜死去的大夫抱回家。
“啊——”姨妈受到最重的一击。但是,姨妈的身体并没失去平衡,就像她的大脑没有失去起码的权衡功效一样。
“你快起来!”姨妈定住神,然后严厉地审问父亲,“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们两个……这可能吗?”
“我不知道啊!……但是,你……”
“好了好了,瞧你熊样!就会欺负老婆!”
父亲不吱声了。父亲从姨妈的语气中感觉到了希望。因为当姨妈开始教训别人的时候,那就是她把什么都想过了,想好了,这差不多就是姨妈施展才能的信号。再看姨妈用一只手的拇指轻轻地抠着自己既无疙瘩,也无胡茬儿的下巴,那就是胸有成竹了。
在此之前,姨妈了解、掌握了一些那位妇产科主治大夫的资料。她姓水,叫水一泓。现年51岁,解放前毕业于厦门大学医学系。1955年,丈夫病故,1956年响应党的号召,支援大西北。先在省城第四人民医院任职,一年后赴眉周县医院创建妇产科。水一泓没有生育子女,且一直寡居。这也是红袖章围攻她、给她定罪的线索和理由。他们认定水一泓一定与县上的某个或某几个反革命分子、当权派关系暧昧。不然,她为什么年过半百还不嫁;不然,她为什么千里迢迢从南方跑到这破县城,而且还有要待一辈子的架势!被水一泓牵连的有县医院的院长和一位原副县长。其中,原副县长已“畏罪自杀”。
现在,爷爷为那位瘦小的院长和那位不知其详“自决于人民”的副县长他们平反了。
姨妈坐着北京吉普车来到县革命委员会。姨妈是怎样为爷爷开脱的呢?姨妈像爷爷脱逃一样,也是以我的名义开头,再以革命的人道主义展开深入。姨妈说:“他爷爷得知水大夫是为自己的孙子接生累死的,痛不欲生啊!这是一个朴素的贫下中农无比深厚的阶级感情啊。”姨妈在革命委员会委员们的围观下,摊开自己的双手,边说边四下展示,好像贫下中农深厚的阶级感情是一堆鸡蛋正被她小心翼翼地托捧着。
关于“贫下中农”,姨妈并没有撒谎。解放前爷爷从山西逃回老家,除了怀中抱着的父亲,身无分文。并且,爷爷还给本村的地主干了几个月的活,直到解放。后来定成分,定的是“雇农”。
有位面如盆碗的革委会委员自言自语:“他不会就是水一泓的……得审一审!”他左手托着右肘,右手支撑着下巴,不然,他的脖子似乎很受累。
姨妈立即接茬说:“这怎么可能啊?!我向毛主席保证,子虚乌有!想想看啊,同志们,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贫下中农——还是雇农啊,怎么可能啊!”
革命委员会的人面面相觑。
姨妈不等那位面如盆碗的人再开口,抢着说:“要是有那事儿,还不早被群众举报啦,揭发啦——群众的眼睛雪亮啊!”
“可是水一泓的案子还没有彻底查清楚!我们不能就这么让你们把人拉走!”面如盆碗者铁面不徇私的样子,立场鲜明。
“是啊……”有人附和。
姨妈见大势不好,拉住革委会主任的手,哭丧起来:“我的天哪,这是……还要死人啊……要死多少啊……我不管啦!我管不了啦……我也不活啦……活不了啦!”贵人的矜持在姨妈身上一扫而光。
革命委员会主任是个大块头,但并不是头脑简单的那种人。大块头有大智慧。大块头的思维往往是在毛主席的语录中找头绪。姨妈说要死人。毛主席关于死人是怎么说的呢?县医院近些日子出的乱子还少吗?如果再死人,如果群众的情绪不能被我们引导到一个有利的方向,安顿下来。那么……毛主席说有利的局面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大块头革命委员会主任终于说话了:“同志们!”他转身劈了一下手。
大家洗耳恭听。
大块头革命委员会主任并没有往下说,而是与驻县的军代表耳语了几句。然后,他才折回身面向大家说:“即便水一泓犯了罪,但她死的时候是在工作岗位上。恢复她的工作是形势所迫,也是我们全会通过的。所以,即便她有罪,也算是将功补罪了。现在,人已经死了,那位乡亲,也就是孩子的爷爷的感情是革命的阶级感情,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不应该阻碍他表达自己的阶级感情!”
姨妈本来已成泼妇状,听了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话,她先是将信将疑地支起身体,继而又瘫软下去,倒在地上。
姨妈在革命委员会的表现都被尾随而来的父亲看在眼里。
爷爷用架子车拉着水一泓的尸体回乡的时候,围观的群众欢呼雀跃。他们追随爷爷和水一泓,转过两个街角,遇上了为赌博分子游街的队伍。两股人流会师,又是一阵欢呼。相对而过之后,观赏游街的人便所剩无几,跟随爷爷的队伍空前壮大。路上遇到沟坎众人就搭手把架子车抬起来过。“抬起来呀,走哇,走哇,嘿哟,嘿呀!”有人喊起了劳动号子。众人应和,“嘿呦,嘿呀!走哇,走哇!”“大路通天,嘿呦,嘿呀!”抬过几个沟坎,大家索性都不撒手了,架子车成了轿子。爷爷先是跛着脚跟随,后来被人举起来,放在水一泓的身边。出了县城,爷爷跳下来,跑前几步,跪下给乡亲们连磕三个头。爷爷喷着白气,说:“乡亲们,我谢谢你们啦!我们家祖孙三代都谢谢你们啊!你们就让我们俩自己回家吧!”说着,爷爷又磕了三个头。路上的积雪沾上了爷爷的眉毛,他的额头红了一块。
乡亲们安静下来,他们轻轻放下架子车,交给爷爷架辕。他们目送着爷爷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朦胧的以秦岭山为背景的风雪中。就像观赏一部好戏的结尾,眼看着主角谢幕,久久回味。在此过程中,人群的热情也一点一点地被爷爷带走了,融化在风雪的图画中。他们对县医院的兴趣也一下子被抽空了,他们茫然四顾,感觉到了刀刃一样的寒风和阵阵袭来的饥饿,他们三三两两,脚印重叠,各自回家了。不幸有人滑倒也没人发笑起哄,而是骂骂咧咧,加快回家的速度。
有一点需要说明,乡亲们如此这般“抬举”爷爷,完全因为相信了爷爷是感激水大夫在为我接生时累死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