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外面走进来一个人。这个人穿着大号军用雨衣,看不见这个人的脸。我想是陈大勇的老婆听见了我们的动静,进来劝阻的吧。或者,她是来为我们送雨衣?风声雨声掩护了这个人的动静,以至这个人仿佛是从天上同风雨一并降临的。
杨树,不管是长到几丈高的大杨树,还是两人多高的小杨树,它的下半身往往是笔直无叶的,所以,如果是在平地上,有人在林中,很远就能看得见。我与井裳清幽会的杨树林处在起伏的地形中,边缘还有一些灌木,所以十分隐蔽,远近都不易发现。但是,一旦发现有人,这个人差不多就近在咫尺。
我打了个激灵,急忙把原来铺在地上的井裳清的大褂子披在她身上。
井裳清也感觉到有人进了树林,她站起来,抹两把脸上的雨水,抹去遮在脸上和眼睛上的几绺头发,她背靠着那棵刚才抱住的杨树,眼睛死死盯住那个一点点靠近的大号军用雨衣。
那棵小杨树瑟瑟地抖起来。
我发现井裳清在发抖的时候,一眨眼,也看见了藏在大号军用雨衣头罩下的人的脸。
姜楠!
我本能地跨前一步,横在姜楠和井裳清之间。井裳清立即从后面抱住我的腰,这令我豪气顿生的同时,也想起小时候玩儿的游戏:老鹰捉小鸡。
我感觉到井裳清在我身后弯了几下腰,她一定是在往脸上抹稀泥。
我盯住遮在军用雨衣下的姜楠的眼睛,指望从她的瞳孔中找到记忆中与她交合的信息,找到一些阴柔、迟疑或慌乱的信息。没有,一点也没有。
远处响起湿淋淋的枪声。用“二胡”的判断法,这枪声在侧面山沟的方向,距我们至少一里地。
“井裳清,站出来。”姜楠面无表情。打在大号军用雨衣上的雨水加重了她话语的冷峻。
我哆嗦了一下,但还是做出英雄救美人的样子,说:“你,你,你要干啥?!”
姜楠不看,也不理我,对我身后的井裳清说:“有个叫吕刚的男人来找你。你不会说不认识吧?”
“吕刚?”
“吕刚?”
井裳清从我身后站出来。我俩几乎是同时叫了一声,难不成是当年去我们村插队,滑到井里,被父亲救了命的那个“英姿勃发知识青年”?
吕刚在我七岁那年考上了大学,后来毕业结婚,又离婚。他从来没有断绝跟父亲的交情。就在我出事的前一年,他追随父亲,在矿上做销售经理。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吕刚指引了井裳清来到野鸡胡的。这个皮条客。
井裳清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认识,认识,他找我……”雨水已经把井裳清淋成了落汤鸡,刚才抹在脸上的稀泥经不住雨水的冲刷,纷纷滑落。雨水是模仿蚯蚓的运动方式向下拱行的。我用衣襟替她抹几把脸,把泥水擦干净,我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不能让姜楠看见我的女人是一个黑牙脏脸皱巴巴的老太太!可是,再看姜楠,对比之下,忽然觉得井裳清弱小得就像一只浑身绒毛的雏鸡,雨水打湿了雏鸡的绒毛,雏鸡越发显得羸弱可怜。姜楠的身体够丰满,可是,有这么宽大么?!有这么威武么?!
姜楠的目光这时才转向我,好像是欣赏我居然知道怜香惜玉,她的唇角微微上翘,撇出一丝笑意。她说:“这很好,在我面前用不着化妆。你们的事儿,我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发?
井裳清说过姜楠曾经在陈大勇的小商店,在半路上目光异样地打量她。而她和我都全然不知,姜楠几乎每次都用军用望远镜远远地监视我们。只是,她没有报告,没有上前打扰。今天是情况紧急,吕刚说要赶末班车返回,而陈大勇送货不在家。也许这些只是借口,是姜楠为自己找的借口。毕竟,她没有见过井裳清的真面目。她要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的近距离模样。
我觉得眼珠子往外鼓。
井裳清说:“我不见吕刚!”
井裳清跟我说过,吕刚对她很有“意思”,还说过愿意娶她,但井裳清没有答应,因为吕刚拿不出那么多钱为她的哥哥治病。吕刚绝想不到井裳清会潜入野鸡胡,跟我干这番勾当。现在,他是不是知道了呢?恼羞成怒?报告政府?置我于死地?!
姜楠扫我一眼,迟疑了一下,说:“吕刚说矿上出事了。你父亲受伤住院了。”
我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雨水。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姜楠,不对,是吕刚带来了父亲煤矿发生矿难的消息。我在总是晚到野鸡胡半个月以上并且总是残缺的报纸上看到过关于煤炭生产的死亡率的报道,说平均一百万吨死一个人。我曾经对探监的姨妈说:“劝我爸别干那个了。”我曾经想,父亲的煤矿还没出事儿,那一定是产量低,还不够一百万吨。
现在够了吗?!
姜楠说,吕刚说没有死人。说不是瓦斯爆炸,是透水之后又起火,水深火热。父亲从井上下到掌子面,率领十六名矿工游过几乎塞顶的一段一百多米的巷子,遇上了大火浓烟,他们就改走通风巷道,但气压异常,电路被切断了,通风巷道中也蓄满了浓烟,所有的人都被熏倒了。后来是老天爷救了大家,外面天气豁然放晴,气压改变,通风巷道清爽了。
“大概就是这样吧,更详细的要去问吕刚,或者问仁天木的父亲。走吧。”姜楠最后对井裳清说。
井裳清看看我,还是不愿走。我难以确定她此刻的心境。是怕见吕刚呢,还是担心我父亲的伤势?我们刚才的冲突是否已经被如神兵天降的姜楠冲刷得无影无踪?!也许,她是担心这个女人会利用职权,霸抢她的男人?!
我也不能确定自己的心境。
“不走?等着吕刚来?等着值班的来?!让我立功?!”姜楠伸手拉了一下大号军用雨衣的帽檐。
井裳清再次看着我,说:“刚才是我不好。我觉得自己没资格,觉得自己不配。如果你愿意,我会等着你。”说完,她把那个项链塞到我手上。她早就把那个项链攥在手上了。
这个项链我讨过,她没给。现在,她把项链交给我,是在做诀别么?我想拉住她,想说刚才对不起,想说很多话。然而,没有我说话的时间和空间。井裳清深一脚、浅一脚,离开了杨树林。出了林子,她就叫唤陈大勇的老婆。那女人早被姜楠打发回家了。
如果姜楠不在场,井裳清应该说的是另一句话:
“我爱你。”
我一定会对她的话作出相应的回应。我强调自己不是嫖客,应该已经表明了心境。
好像是这样吧。如果不是姜楠和她传递的信息的干扰,我好像也会说那句话。也许我不懂什么叫爱情,也许我没资格说爱情,也许我想说爱上了井裳清,其实仅仅是皮肉欢娱派生的错觉,那是对爱情的亵渎。但那时,那三个字的确在我的脑子里、在我的身体中四处奔突,寻找出口……
杨树林的深处好像有动静。没人照应,又下着雨,我的牛都跑散了吧?!好像是贴着山边的清水河涨水了。野鸡胡深处各山谷的溪水都在向清水河汇聚。
“我们扯平了!”姜楠冒了一句。
呆了片刻,大概是估计井裳清走远了吧,姜楠才与我道别。她拉下大号军用雨衣的帽檐,低下头,完全遮住了脸,一甩,水珠横向飞出,有的溅在树干上,有的跟垂落的雨水撞个满怀。
“什么扯平了?!”我问。
我学着落水狗的样子,甩甩我的光头,也有水珠呈伞状四下溅落。
“你说什么扯平了?!”姜楠猝然转回身,失去了观音相的和蔼,失去了身为大夫的矜持,她瞪着我说,话语字字铿锵。
我看着眼前这个被大号军用雨衣罩着的女人。因为愠怒,她白皙的脸居然涨起红潮。
“我,我,我……那你,你,你……”我张口结舌,思维短路,竟然说,“你不要了?”
姜楠的脸依然红着,但愠色已经迅速退去,这让我想起她谦恭地向我道歉的样子。她说:“我要。你知道我究竟要什么吗?!”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我很久。按情势,听语气,姜楠似乎是要主动地向我告白,向我倾诉。
刚走了一位倾诉者,又续上一位,今天是个打开心门的日子!我应该可以马上解脱这个困扰了。但是,类似于漫天坠落、漫无头绪的雨水,姜楠没有一下子阐明。也许她认定她要向我告白的内容压根就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明白的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小孩没娘,说来话长”。那么,娘没小孩儿是怎么回事呢?在“因”与“果”之间,姜楠耗费了太多的时间,这个“太多时间”的感觉是被突发事件打断之后显现出来的。往事的胶片已经浸入显影液之中,轻轻摆动几下,本该显影。但是突然,出现了疯狂的闯入者。
这是一个百十号的野猪大家族。
好几棵杨树被它们撞断了。
姜楠被撞到了。
我是说“撞到”,而不是“撞倒”。这两个词之间有很长的距离,很大的空间供我伸出双手。
我抱起姜楠,她的身体一点也不像宽大的军用雨衣笼罩下的那么肥大,那么沉重。我甚至轻易地在空中就完成了将她侧偏的身体转正的动作。
姜楠叫了一声,瘫软在我的怀中。我们面面相觑,她惊诧地张开嘴,眨动着双眼,我觉得像抱着一个受惊的孩子。幸好,孩子没哭。
野猪从我膝盖的后面顶我的膝盖,逼我单腿跪地。我站好了。它们又顶,再逼我单腿跪地。身体受到牵连,一下一下地震颤。
“你受伤了?!”姜楠的脸在我面前颠磕,她睁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这次是因为她意识到了凶险。
“没有。”姜楠体内的气息在一个瞬间有力地冲刷了雨林和野猪混搅出来的野生腥气。我接近本能地在她的体味中寻觅粮食被烤熟的味道,却被一丝福尔马林的气息抢了风头,就像满头黑发中刺出一根白发,我想薅出它来,在野生腥气吞噬,姜楠体味之前,确认其主体的品质,却出现了新的闯入者。
一声猛烈的枪响。
非常近。就在树林外、河岸边的山崖上。
又是两声。
猛烈的枪声叫我想起刚才就不断有枪声打断姜楠的倾诉。
狩猎者。
用枪打人,比打野猪容易得多。野鸡胡的历史上,在西瓜地、香紫苏等等庄稼地里被猎枪打了屁股的案例,累计有九起之多,都是一枪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