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武警的冲锋艇在七湾湖第六湾的水面上发现了跟大鱼捆绑在一起的鱼湘军的尸体。是鱼湘军吗?他身上少了许多肉,却比先前胖了很多。
那条鳡鱼的体长比鱼湘军的身体长一半,体重相当于他的两倍还要多。
很难想象被凶猛的大鳡鱼拖入水中,鱼湘军还能将尼龙绳和钢丝缠绕勒嵌在它的腮部、腰部,完成“同归于尽”的壮举。水下是鱼的地盘,仓皇入水的鱼湘军应该在瞬间就被呛昏过去,然后任随大鱼拖着,在它自己的地盘上东游西窜。直到那个菊花状的三向铁钩耗尽大鱼的血液和精力,慢慢死去,才会浮出水面,而那时,鱼湘军也许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鱼湘军身上有多处被撕咬的齿痕。经验查,齿痕正是鳡鱼所为。假定鱼湘军身手非凡,入水之后很快就攀着尼龙绳与大鱼绞作一团,这条大鱼口中挂着菊花钓,几乎是无法撕咬鱼湘军的。
还有另外一条大鱼做帮凶?
也许是好几条。
也许是一群,一窝,一个家族。
如果是这样,就要算是鱼湘军犯的最大的错误了。他根本没有设想第二条或更多的大鱼。也许,这怪不得鱼湘军,因为大鳡鱼并没有像水族馆里的海豚一样,逐个跃出水面,弄姿作秀,让他数数。白天的湖面,几乎见不到大鱼的踪影,半夜投食前后,凭借月光鱼湘军看到过涌起的水纹,看到过像小潜艇似的大鱼脊背的局部。仅此而已。
众人一片惊呼,贺景龙蒙了。陈大勇距鱼湘军最近,人没了,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紧随陈大勇扎入水中的是华子良。华子良被人轰到一个半坡上,他看到了鱼湘军的身体原地打旋儿,看到了鱼湘军跌入水中,甚至还看到了大鱼绷直的尼龙绳的颤抖。
武警岗楼上的警笛拉响了,探照灯打亮了。以往,只有在群众脱逃的时候才会拉响警笛。
贺景龙缓过神来。发话的时候,就算是终止了所有可能的营救。
贺景龙克制着打战的牙齿,说:“喊住陈大勇,喊住所有下水的同志!”在华子良身后,又扑通入水了好几名政府和武警,其中包括吕长樱。
“咪咪”和“倩倩”不听命令。它们已经游得很远很远,也许鱼湘军就在它们的身体下面,但它们不会潜水无法接近命落黄泉的主人。
寻着“咪咪”和“倩倩”的吠鸣声,探照灯的光亮也够不着了。后到的冲锋艇启动了,找到了“咪咪”和“倩倩”,但它们拒绝上船。
吕长樱落汤鸡一样抱住贺景龙的肩膀哭丧着说:“没办法啦?!没办法啦?!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啊……”
同样落汤鸡一样的华子良夸张地举着双臂,面对夜空,高声朗诵:“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就面向大海春暖花开……”陈大勇一边拨拉头上的水,一边推华子良。华子良武士站桩一样,纹丝不动。“在橘色的森林中,那幢红色的木屋向我招手。那是我的爱人……”“老一死了老二埋,老三老四抬棺材,老五哭老六笑,老七老八睡大觉。”“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他水也高……”“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静谧的湖面像深邃的夜空一样,星光灿烂。
贺景龙挪开吕长樱的手,蹲下身体,从地上拾起一头固定在杉树上的麻绳,他抓住连在麻绳上的鱼湘军的皮带,紧紧地握着,说不出话来。
前天晚上,场部的小电影放映队光临我们分监区,为群众放映电影《南征北战》,张军长手下的军官说:“张军长,不是我们无能啊,是共军太狡猾!”群众都笑了,贺景龙也笑了。见贺景龙笑,群众笑得更欢了。
野鸡胡监狱党委一致通过对贺景龙进行纪律处分。停职、记大过。我们分监区的区长一职由马良行暂行代理,只等局党委批准通过,正式任命。处理鱼湘军的善后工作,自然也落到马良行头上。
在搜集整理鱼湘军遗物的过程中,马良行发现了鱼湘军的一份遗嘱。鱼湘军刚过而立之年,难道对此番灾难早有预感?
遗 嘱
我总有一天会死去。
在我还没死的时候,我不能说我不快乐。因为我拥有一幢别墅,拥有一个家庭。
我只记得一件遗憾的事:十七岁那年,母亲把继父领进家门。我没有叫他“爸爸”,我甚至命令他滚出去。我没想到一起滚出去的还有我的亲生母亲。从此,母亲在我和她的丈夫之间疲于奔命。当我拿着毕业证书找母亲报喜的时候,母亲已经与我、与她的第二个丈夫阴阳两隔。母亲死于心脏病。她心力交瘁,临别时也没让我见上一面。
我想如果我早些叫一声那个男人,母亲一定不会死。至少,她也可以多活十年。
那岂止是遗憾啊。
我无家可归。我的家就是我倾心构筑的这个别墅。佛说,死亡就是奔向极乐世界,我的别墅正是我的极乐世界。所以,用它来埋葬我应该是恰如其分的。兰迪说,我没有在别墅中为他人留出空间。是的,当别墅成为坟墓的时候,里面依然没有别人的空间。
赤身裸体的感觉真好!闭上眼睛就像浸在母亲的羊水里了。
鱼湘军
1992.8.24
所以,将鱼湘军葬在那座“别墅”中,应属“遵从遗嘱”。把“别墅”堆成坟丘状,用去超出常情许多倍的土方,其阵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咸阳塬上星罗棋布的帝王将相的远古陵墓,层层环绕的植被为这种联想推波助澜。有人说,若干年后会引来盗墓者吧。为此,马良行向野鸡胡监狱党委建议,砍去这座坟茔四周的杨树、柳树和其他植被。未获批准。理由是树木不许乱砍滥伐,并且那样也许更像古墓。
马良行对姜楠鼓捣着我去场部做厨子嗤之以鼻。他对我说:“你这辈子,啊,将来,出去了,就做个厨子吗?”他这样一顿一顿地说话,尽量掩饰自己的心虚。私下里,他与姜楠争执了一个多小时。
后来我明白,马良行是对姜楠“撬了他的行当”悻悻然。他怕我去了场部,脱开他的管理,父亲就不去供奉他了。不过,很快马良行的态度就恢复了,因为,事实证明,父亲是拿他“当朋友”的。
不然,马良行也许会禁止我在分监区的灶房实践、验证我的厨艺。这一点很重要。“理论、实践,再理论、再实践”。这是毛主席说的。
父亲拿马良行“当朋友”,玩儿的是江湖义气,而马良行本身也很讲义气。贺景龙被鱼湘军霉了运,马良行跑到省城,找局领导,慷慨陈词:1.贺景龙是好干部;2.自己决不顶替贺景龙。对我呢,每道菜几十次十几个政府考核,过关了才向辛占河推荐。
辛占河对我烧的野味赞不绝口,说我是个“可用之材”。因此,他的手又痒痒了,又想摸枪了。他想吃我做的他猎的野味了。自从杨国威惹出事端,杨鼎康被罢免,辛占河很久没摸过枪了。其实,要说狩猎,辛占河才是野鸡胡数一数二的好手。
辛占河狩猎是晚上出动。他专门叫陈大勇做了一个与可充电电瓶连接的探照灯,架在越野车或者面包车的顶棚,专挑野鸡胡的小路往山洼里钻。
夜晚,几乎所有的禽兽见着光亮,都是原地发呆,并将脸朝向灯光。它们的眼睛要么是两个绿点,要么是两个红点。距离的远近决定绿点红点的大小。陈大勇身体探出窗外,在探照灯打出的光柱的尽头寻找目标。
发现红点!发现绿点!
停车。照着别动。
瞄准、射击。
每次射击之后,陈大勇都要顺着探照灯的光柱,走到光柱的尽头,搜寻战果,没有先喊一声;有,就往回扛。这是很危险的事儿,可能遭遇野兽的袭击。
冬天,野鸡胡经常是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陈大勇干的是同样的活儿,难免力不从心。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陈大勇为场部灶房采购一些精菜细菜,我们常在灶房见面。每次见到我,他都很高兴,像见到亲生儿子那样。
“那是我大侄子!”
陈大勇常在他的小商店和医务所的人面前这样说,十分自豪。他还时不时地塞给我一盒好烟,说:“抽吧抽吧。男人嘛,抽支烟不算啥。这不,闲着也是闲着嘛。”我几乎没见过婶子带来的儿子。他和婶子生下的女儿,快七岁了,应该上学了,没上,也不愁。小家伙常常跟屁虫似的跟在陈大勇后面。陈大勇叫她叫我大哥,她就叫。她还给我们跳新疆舞蹈。我十分惊讶,在野鸡胡长大,没见过世面,竟然会跳舞。小家伙也会唱歌,不过“我有一头小毛驴,从来也不骑”永远唱不出第二句。据说,这是被华子良“传染”的。
我也时常私下留一两个小炒倒在塑料袋里悄悄塞给陈大伯。完成“投桃报李”的程序。我说:“给婶子和弟妹尝尝。”
陈大勇叫婶子为我做了一副耳套,一个暖手筒。我身上的毛衣毛裤就是他们去年送给我的。这些东西姨妈也送,但感觉不一样。
日子久了,我觉得陈大勇像父亲似的。他身材高大、身板硬朗,却特别善于恭维。在一些政府眼中,这就是蹲过监狱的人的“典型性标记”吧。而我拿这个“标记”跟父亲比,显出了父亲的生硬和粗暴。
在感情脆弱落寞的某个片刻,我抽着陈大勇送给我的香烟,望着红彤彤的炉火,脑子里闪过叫他父亲的念头。我掰着指头算刑期,想:待我刑满,陈大伯都奔七十岁啦,不禁黯然神伤。我还想起“玫瑰胡子”,他的亲生儿子……
当我听到陈大勇的死讯的时候,我却没有哭。我发现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好像是姜楠随口说过,陈大勇迟早会丢了性命。她说什么呢,好像是说陈大勇商店墙上一张叠一张贴着的奖状。我去过几次陈大勇的商店,满墙的奖状比他铺子里的商品还夺目。姜楠说:“老陈太在乎那些纸片片了,那是一种心理疾病。”
陈大勇跟一头受了枪伤的野猪搏斗,他扳住野猪的獠牙,非要按下去,令它就范。结果,野猪挑穿了他的腹腔,又挑穿了他的胸腔。发现险情,顺着探照灯光柱追赶过来的几名政府,有持手枪的,照着野猪的头补了两枪,野猪瘫在雪窝中,不动了。陈大勇抱怨说:“还浪费两颗子弹,我马上就制伏它了!”说完,他一头栽到野猪身上。
野猪的血和陈大勇的血搅在一起,洇红了一块雪地。浸血的地方都会在雪地表面下陷,因为血是热的。
这事与辛占河无关,否则他可能会像杨鼎康一样丢掉乌纱帽。
年终,野鸡胡开过总结表彰大会,陈大勇照例当选工人中的先进。庆功会餐的那天晚上,陈大勇喝了许多苞米酒,来到场部灶房。他叫我喝酒。我是被禁止喝酒的。他说:“大侄子,喝,今天是过大年,咱野鸡胡没有元旦,没有春节,就是今天过大年!哈哈哈……”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陈大勇。这就是我闻听陈大勇死讯而不哭的缘由吧。
陈大勇一摇三晃,棉袄大开襟,胸膛裸露出好大一块,向外腾腾地挥发着热气,那热气一定是溅上去的酒和汗水被赤热的身体烘起来的。平日扎在腰间的布带也不知丢到哪里了,他脸红,脖子红,连胸部都红了。我想,这一刻,陈大勇、陈大伯的整个身体都是红彤彤的吧。这一刻,他老人家成了野鸡胡最快活的人吧。
陈大勇的身体倚靠在我肩上,酒气熏天,他说:“大侄子,你大伯——我告诉你吧,辛书记说啦,要上报局里,你大伯——我要当全省监狱系统的先进啊。哈……”陈大勇的笑声十分粗犷。
野鸡胡新一届掌门人辛占河去省城开会,人没回来,消息却传开了:“有前科,不好做全省监狱系统的标兵吧。”“唉,一日为囚,终生为奴啊。”“为了慎重起见……”“老陈啊,还指望在这墙上贴一张更高级的呀?!你不会想着去北京,去人民大会堂吧?!”
陈大勇先是在后院把他养的几头肥猪踹得嗷嗷叫;后来抓住自家的鸡,直接把头拧下来;再后来,他踩死了女儿养的一只宠物京巴犬。为狩猎者打探照灯,本来是辛占河的专用,现在,他主动要求为其他的夜晚狩猎的政府打灯,枪一响,他就猎犬一样冲出去……
姜楠没有在陈大勇一息尚存之际为陈大勇料理伤情,超度灵魂。她不是怕自己说陈大勇的话得到了应验,她是因为怀孕,隆起的肚子已经行动不便,早早告假回省城调养待产了。在场部,人多嘴杂,姜楠经过,只是远远地向灶房这边扫一眼,远远地跟机关的同事插科打诨。“野鸡胡的水土啊,就养姜所长这样的女人!”“谁说姜所长的老公不行,您瞧瞧,这肚子里不是宰相就是豪杰!”我远远地听到姜楠哼唱那首民歌:《知道不知道》。好像井裳清也唱过这支歌。姜楠离开之前,打发陈大勇的女儿塞给我一个纸条,她请我多保重。我把那张纸条翻来倒去地看,好像是妄图找到“我爱你”之类的字眼。没有。
姜楠走后,我也就再也没见过华子良。风传华子良洗心革面,沐浴更衣,去省城向姜楠求爱去了。
实际上,陈大勇还没有回到他们家小商店斜对面的医务所,就咽气了。
临近春节,陈大勇的第二任妻子在一儿一女和几个娘家亲戚的帮助下,离开了野鸡胡。那个小商店和与店相连的两间屋子被搬空了。搬东西的时候,有一个柜角刮蹭到墙上的奖状,寒风吹入,粘连在一起的方块奖状被撕开一个大口子,搬家的亲戚顺手抓起,包了灶上的一笼凉馒头。陈大勇的女儿见父亲的奖状被撕开了,哭起来。当娘的一把把她拽出门去。当娘的明白女儿为什么哭。她还知道陈大勇好面子,知道他在意那些奖状。那又怎么样呢?
陈大勇的家变成了一座空宅,没有人向辛占河申请住进去。过年的时候,有几个在外上学,回家过年的男孩子点着了手中的爆竹,一粒一粒朝屋里丢。屋里响起的爆竹声与孩子们过大年的欢笑声此伏彼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