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千菊的父亲埋葬了女儿,坟头就在“葫芦湖”的岸边。他接受了武警部队的抚恤金,也接受了“先生”父亲的“安葬费”。他在女儿住过的小旅馆住下来,没有马上回老家,他要等到每月一次接见日来临,以亲属的身份探望女儿生前的男朋友罗艳雄。他要向罗艳雄道个歉。因为,正是他强烈反对女儿与罗艳雄的恋情,罗艳雄才发誓要挣很多钱、外出打工的。
几年之后,项帅在老家因为引水浇地与乡亲打架斗殴,以伤害罪领刑入狱,在同一个监区,遭遇罗艳雄仇恨的目光,项帅脱口说道:“狗日的没见过帅哥啊?!”
罗艳雄回敬:“猪操的也有今天!”
我们这批新入监的,正赶上二十一沟监狱煤矿改造、更新井下设备。对于监狱方面和所有必须下井干活的群众而言,这基本算是个好消息。因为,安装了机械化、自动化的“综采系统”,就意味着彻底告别了打眼放炮的采煤历史。历史上,出现过爆炸事故,也不乏群众“自决于人民”偷雷管自爆,并危及他人性命的案例。
坏消息是,在这一“伟大的历史性变革”过程中,我们必须付出双倍的劳作和汗水。当然这也没什么,我们就是来干活的,而且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不用为衣食住行操心。我们身无分文、手无寸铁、无忧无虑。
大包围里几十年来也没见过这么多人干活。大型卷扬机按系统安装,二十多米高的选煤楼拔地而起。铁轨拆了重铺,几吨重的液压柱和一系列配套机械零部件往井下运。那好几吨重的液压柱运一根就得两三天,因为井下没铺轨道的巷道足有十公里远。旧的传送带也有十里路,拆了,换新的,而且几乎加长了一倍。白日,热火朝天,夜晚,灯火通明。一位退休的政府在大包围外面看见我们壮观的劳动场面,无限感慨地说:“叫我想起1958年大跃进!”
大包围的西南角临时搭起三个帐篷,那是指挥中心。帐篷前面用浸满沥青的旧枕木烧了堆篝火,黑烟滚滚,像是为宏大的劳动场面领军的迎风飘摆的猎猎战旗。
我们干的都是没有技术含量的体力活:为选煤楼运砖、运水泥,为铺铁轨运钢轨、运枕木,为排水渠挖土方。能下井干活的,都得经过三个月以上技术培训。有一天,党忠烈说:“想知道你儿子的事儿不?!”我笑了,说:“我有四十七个儿子,你问的哪一个啊?!”这家伙也笑起来,说:“到底是邻居老大,够力度!”我说:“你应该说你们排长项帅很想干掉我,这才是逻辑!”他说:“哥们有文化呀,还逻辑不稀的。”我折身要走,他拉住我,说:“你得给我弄盒烟。”
干体力活,三班倒,收工回来吃完饭就是蒙头大睡。“马三”是呼噜王,常常把“蚊子”从睡梦中闹醒;“秃子”是屁精不敢敞着放,但“丝丝”的拐弯屁声听上去更臭,不像政府,放屁从来都是使出吃奶的劲,放不出嘎嘣脆响决不罢休。对面下铺的那个叫“钉子”的睡前一定要面壁打坐,口中念念有词,最早他是往墙上贴张神像,被政府命令撕掉,他又用钉子当笔,把神像画在墙上。他念的不是阿弥陀佛,似乎也与道家无关。“猴子”是溜尖耍滑的主儿,睡觉的时候眼睛闭不严。我瞪着猴子的两只眼,想着党忠烈的话,睡不着。
党忠烈说井裳清前两年在他们老家的召马镇开的一个小诊所里做护士,不久便跟省城的一个大个子老男人结婚了,婚后七个月生下一男孩儿。那大个子城里老男人好酒。不喝酒的时候把井裳清当公主,喝酒之后就骂井裳清是婊子,说那孩子是野鸡胡的野种,说他还没结婚就扣着一顶天大的绿帽子。可是呢,酒一醒,那兔孙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又是抱着儿子不停地亲。这样,日子没多久,井裳清提出了离婚,那大个子城里老男人不干,说他养她家三口人这么久白养啦,花那么多钱白花啦,咱可是有约在先的——哪三口?那井裳清还有一个残废哥哥。井裳清一听这话就哑巴啦。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对吧?那就继续过日子吧。那就别喝酒了吧。没料想那井裳清的残废哥哥是个刚烈的主儿,自己推着轮椅,从半山断崖上冲了下去……
党忠烈打住了。
我盯着党忠烈的眼睛。
党忠烈道声“明儿个茅房见”,闪了,闪进搬运机械设备的人丛中。
据我所知,党忠烈专干刺探、挖掘别人隐私的活儿,他的记账卡上几乎没上过一分钱,但他在号子里的日子,似乎比他当年在武警营房里过得还滋润。当他发现他掌握的信息可以当做商品进行易货交易时,便不再无偿地给群众供应了。同时,他也开始施展浑身解数,利用政府对他这种人的微妙心理,到处搜罗情报。猴子就在工地的枕木堆后面见过党忠烈把一个群众说得哇哇大哭,他不但不安慰人家,反而推搡着说:“嘿!别光顾着哭啊,钱拿来!”
轮了四天班,才跟党忠烈轮到一块休息。我揣了两盒“哈德门”,跟他进了茅房。
茅房的构造类似禁闭室,只是不分单间,一长溜子渠,既是小便池,也是大便池,一溜到底,没有隔挡。渠的高端外面就是澡堂子,煤炭生产停顿的日子,洗澡水每半个月供应一次,厕所也就每半个月大扫除一回。其他的日子,井下劳作的群众不定期、不定时享受一下洗澡水。后来我有幸与梅昊一块办报,他说那洗澡水就是墨汁,应该提着毛笔进去练书法。
党忠烈“哼”了一声,对我那两盒“哈德门”有点意外,他没料到我如此“舍得”。他说:“井裳清的儿子是你儿子吧?”我没应声,照旧看着他的鸡巴。党忠烈点上了我的烟,吐出一口,说:“有一点我始终想不通,就算按年月推算,你当时肯定是在野鸡胡,可你是怎么操上井裳清的呢?都说他娘的犯人的鸡巴是一大闲,你在野鸡胡闲过几天呐?!那井裳清也算得上一方美人啊!”党忠烈的鸡巴由于屁股有所甩动而忽悠了两下。我说:“你就接着上回说吧。”他把肘吊在膝盖上,手和香烟在自己的鸡巴跟前晃。他咳一声,说井裳清的哥哥死后,他们的婚姻就失去了支撑。原先井裳清答应跟那个大个子城里老男人结婚就是因为那老男人答应用他的钱养他残废的哥哥。对吧?我操,哥哥死了,井裳清就剩下孩子了,丈夫又嫌弃,她就说:“你为我们家三口花的钱我会如数归还,并且我一辈子都感激你危难之时向我和哥哥还有孩子伸出援助之手。但是,婚一定要离。”
党忠烈说,离婚之后,吕刚失魂落魄地回了西安。对吧?井裳清呢,带着儿子参加医生资格考试,拿到了行医证,当起了大夫,没多久,原先的诊所老医生死了,井裳清自己当起了诊所所长。她求卫生局的领导帮忙找银行贷款,把那诊所扩大了规模,招了两个医生,三个护士,重新开张挣钱啦。她得挣钱还债还贷,对吧?
抽烟在二十一沟监狱绝对违反监规。许多抽烟的群众都是在茅房偷偷地抽。茅房味重,政府几乎没来过,要检查,一般也是打发小哨进来执行。小哨看见有人抽烟要分清人物,他得罪不起的,就睁只眼闭只眼。而敢在茅房抽烟的几乎都是小哨不敢得罪的。
党忠烈讲我儿子的过程中,茅房进进出出好些个人,没见小哨,也没人打搅我们。
讲到哪儿了?挣钱还债还贷。党忠烈嘀咕一声“有人”。
党忠烈走了,我没有阻拦。
在排队打饭的时候,我塞给党忠烈两盒“哈德门”。他说贷款的事情一波三折,诊所的护士后来说漏了嘴,说“那是我们所长的血汗钱,用身体换来的”。你说对吧?不然她一个女人家,毫无官场背景,大学没上完,人家卫生局的领导、银行的领导谁认得她是老几啊,对吧?就认得她是个女人对吧?我这可不是玷污井裳清啊!我只是把我知道的告诉你对吧?你也知道,如今的世道,生存才是最重要的对吧?
之前,我没有得到过当面聆听党忠烈讲故事的机会,几乎也没听到他说一句完整的话。我搞不清他说两句就坠一个“对吧”究竟是他本来说话固有的毛病,还是他瞎编故事,心里发虚,下意识地流露。我没心思费劲儿拧干他话语中的水分,更不愿意假设他是在诓我。不管怎样,只要他讲井裳清,讲我儿子(确定?),我都愿意给他塞烟。
我手头的香烟都是从猴子那儿要的。大概塞了八盒了吧,我记不太清楚,一时半会弄不来香烟了,我改用香肠。大概香肠也塞了三回吧。有一天,党忠烈戴着黑色的小矿帽,一身井下装备在工地上帮我推架子车,他说我儿子在满周岁的时候害了一场病。
“什么病?”我问。
党忠烈是刚从井底下钻出来,他抹一把黑脸,说:“急性肠胃炎,吐奶!”
我正要细问,党忠烈又折身追上了他们那一班群众的队伍。我惦记着儿子,完全没有感觉到什么凶兆。“急性肠胃炎,吐奶”,就是党忠烈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党忠烈是在井下出了事故,三个多月之后自杀的。
党忠烈在井下抽烟。
谁都知道,在井下抽烟是要命的事,是绝对禁止的。但是,最近的“历史性跨越”热火朝天,停止了煤炭生产。繁忙之中,井下的监管无形中松懈,就有好些个群众偷空钻到废旧的巷道里抽烟。为了节省时间,也为了掩人耳目,抽烟都是跟拉屎联系在一起的。出事之后,带队的政府回忆说:“党忠烈那几天屎特多。”
三个月培训,专业技师讲到瓦斯在煤海中的状态,说它们是一坨一坨,一泡一泡地坐在煤缝中的,对煤不断挖掘、不断开采,就会有瓦斯不断溢出,所以强有力的通风是必须的,火种是严禁的。但是,党忠烈拉屎的旧巷道往往有一头被堵住,通风不畅,瓦斯就像一个个气球一样悬浮在空气中。有好些人也抽烟了,没出事,之前,党忠烈抽了几十回了,也没事,群众说那是运气好。天天拜神的“钉子”说是他拜神拜的。既然拜神那么灵验,为啥最后又不灵了呢?“钉子”说那天他闹肚子,拉稀拉得直不起腰,坐不住。他说拜神一定要腰直、心直、念头直的。党忠烈被炸的那天晚上,“钉子”掉转方向,面朝党忠烈号子的方向拜了三个多小时。大概他是责备自己了,请求神明宽恕。
党忠烈被群众从井下抬运上来的时候,不停地狂呼乱喊,蹬腿拱腰,他的两只手分毫也没离开过裆部。
我们只能远远地看着党忠烈被运出大包围的大门。那个大门外面是自由世界,出了门,拐个弯不远就是二十一沟镇的街市。每当运货的卡车开进开出,我们都会不自觉地向大门外面张望。我问身边的秃子:“他喊啥?”秃子仰脸推了一把猴子的腿说:“老大问你哪!”
猴子站在一个土堆上张望,说:“他说他还没结婚,还没儿子,还说……喔,好像是说他还是童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