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啥?”我问。
“没了。”王乾说着转身回到豁口里面。
“没了。”王乾说得轻巧,像吃饱了倒掉碗里的汤渣。而我,一年多之后,如果不是古力新的出现,也许依然摆脱不了党忠烈身体残部对我的纠缠,更抹不清他为我塑造的井裳清和我儿子的印记。
古力新一把薅住我衣领的时候,我在井下干排水工已经有九个多月了。对井下的粉尘和超常湿度以及黑暗已经适应,走道不用矿灯也不会出现磕碰。并且,练就了对“黄帽”(政府)和“黑帽”(群众)敏锐的分辨力。古力新干的是井下电工、钳工,其他机械零碎活他也能干。他是后来的,下井第四天就领着一帮人在工休间隙大咧咧地晃着脑袋上的矿灯揪住我的衣领,像反扒队的便衣警察揪住了未成年的小偷。
“你就是仁天木?!哈!野鸡胡来的?!”古力新的白牙在黑暗中跳闪。
古力新的话音在井下噪音的围剿之下,显得并不怎么高亢,但跳闪的白牙传达了他亢奋的心情。这家伙身高足有一米八五,块头大,我的脚丫子几乎是悬离了胶鞋。
“秃子”“马三”叫喊着从两旁扑上来,“猴子”“钉子”操起家伙。
我举手示意手下的人住手。在井下斗殴的事时有发生,但都是有缘由的。难道古力新是项家的人么?
古力新看了一会儿我的脸,松开手,改搭在我肩上,喊了声:“走!”
我随古力新拐进一条旧巷,这儿比较安静。我俩身后跟了近十盏矿灯。
“缘分哪,缘分哪!在这儿能遇上野鸡胡的人。够鼎!”古力新说着从他的人手上接过来两瓶啤酒。当时我没注意到给他递酒的人是“美人”。刚混完入监训练才下井几天,古力新就敢、就能在井下随便喝酒,可见他有多么“硬”。
“来!兄弟,我请你喝酒!咱们一块怀念一下野鸡胡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古力新把一瓶啤酒塞到我手上。
“野鸡胡操你姥姥是鸟的天堂!”我在心中骂道。接过酒,我当即把瓶颈攥在右手上,这样抡起来方便。我说不行,我酒精过敏,而且“黄帽”巡察员很快就会发现我们。
“那叫他们都回去!”
我不知道这大块头葫芦里卖啥药,没吱声。古力新自己喊着轰走了其余的人。十分钟之内,古力新向我证明他几乎了解我在野鸡胡的一切。他竟然还提到了华子良,提到了姜楠。
我正一下矿帽,觉得血流加速,脑门儿突突地跳。
“马子!”古力新冲外喊了一声。
“美人”出现在我面前。见到“美人”,应该惊讶,但古力新的存在容不得我分散精力。
“怎么样?认得他吧?现在明白了吧?!”古力新晃着他宽大的身躯,说着还把“美人”搂在肩下。在野鸡胡,“美人”吃醋,搜罗了不少我与姜楠,还有我与井裳清的情报。
“美人”冲古力新笑笑,不正眼看我,一副婊子的做派。
“告诉你吧。我马子是三进宫,入监训练的时候就是我马子啦!我马子说‘木头’不是一般的木头。是个青铜器,四腿鼎。拜个把子吧。”说着,古力新把脚绕向侧面,勾我的后膝,试图叫我单腿跪地。这家伙应该有四十岁以上的年纪,力气够大,动作也不拖沓。
我眯着古力新头上的光束,木木地、硬硬地戳着,没有响应。意外的是他并不介意,似乎我们已经完成了“歃血为盟”的仪式,成了同党。他说:“他们跟我吹牛,说华子良是蛇精,跟九十九条蛇一起睡觉。我是谁?我是蛇王!我擒蛇先擒王,捉蛇打七寸!……那华疯子劲儿还不小哩,眼都翻白了,还攥着那只宋朝的银镯子!”说完,古力新放浪地笑起来。他只顾自己说着痛快,就像操了“美人”的屁眼儿。
古力新杀死了华子良?!
我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回忆华子良的光辉形象。我想起跛着腿,背着那个外国女人,天黑之前从公路上斜冲下来的人影,想起无数野鸡胡的美好时光,最终它们都转化成了愤恨。之后,我开始搜集与古力新相关的信息。这家伙的活计离不开两样:坟和文物。1990年之前,古力新还是个庄稼汉,一次偶然的机会被专办“阴婚”的团伙相中,他那超人的块头是背尸体的材料,多数时候他甚至不用背,尸体往腋下一夹,就走人了。什么尸体呢?已经下葬,又被他们挖出来的年轻女人的尸体。黄河两岸,许多地方盛行为夭折的男人“配阴婚”的风俗。配一次最少八千块,最多的五万块。这活干了几年,有一回古力新嫌分的钱少,打残了同伙老大,携款潜逃,仓皇之中被弟兄们追上。弟兄们非但没有为难他,反而推举他做老大。古力新从此自立门户。挖的坟多了,难免接触文物,文物挖得好,可以一夜暴富,古力新便不再弄女子的尸体,改挖古墓,专攻文物。古力新外观五大三粗,实际上却十分精明,干了好几年挖古墓的勾当,弟兄折了几个,他自己竟然毫发未伤。这回趁着野鸡胡发大水,去野鸡胡“捡货”。完全是栽在华子良的手上。华子良在与古力新的同伙搏斗时,薅下了他们的头发,吞进肚里,为日后刑警破案提供了线索。人命关天。古力新作为案首,再搭上好几件文物,居然只领受九年刑期。这就要说人家古力新能耐大了。直到现在,频繁探监的他的人马中,有两位是大律师。其中一位律师居然是个漂亮的女人,回回都是以泪洗面,跟古力新海誓山盟。古力新对这个女人极不耐烦,古力新向群众吹牛说,如果政府允许,他的弟兄可以每天给他弄一个女人,天天不重样儿。这其中,居然还包括我的妹妹仁小宜。
妹妹大学毕业之后,跟一帮“艺术家”玩起了“行为艺术”。他们裸体把自己装在坛子里,伸出一只脚,指向天空,题名《还草木的叶子吧》。他们在城市的园林中像野猪、野狗那样群奸,被警察拘留,古力新请律师、花钱把他们保出来。他们用几十个钩子把自己的裸体挂在铁丝上,题名《风啊,你轻轻地吹》。古力新为这种“艺术”提供全方位赞助。
妹妹之所以如此这般,完全是因为家里所有的亲人都不把她放在心上。即使坐在对面,父亲和姨妈也只想我的事情,跟她说话都是有口无心。后来发现问题严重,但妹妹已经不能自拔。妹妹单独去野鸡胡看过我,而我竟不知道如何与她交流。妹妹也回老家陪过爷爷,但爷爷风烛残年,精神委靡,整日只知道招呼那条老狗。
谁都知道,仁天木是个杀人犯。可我的脑子里却总是欠缺自己是杀人犯的足够认知。当我横下一条心,决定向古力新下毒手的时候,我明白了,要充分认知自己是杀人犯,必须有一个预谋、实施、结果这样的过程。有了足够长的过程,才能在脑海中留下足够的痕迹,才能最终完成杀人犯的自我认知。就像老师说,记住一个英文单词必须读、听、写七十二遍。
弄死古力新,我这个杀人犯就名副其实了。对吧?这样想的时候,我竟然如释重负。
我找了一根钢丝,让“猴子”和“马三”用小拇指粗的铁条做了两个把手,与钢丝连在一起。我双手塞进把手,向两边绷一绷,再套住一根腿粗的木桩勒一勒,硌手。“不行。”我对“马三”说,“找些布条缠在把手上。”
“钉子”和“猴子”看着我,目光发直。“猴子”怯生生地问:“老大,你要……”
“钉子”“呔”了一声,说:“那个土鳖子傻大个,把所有的人都当女人,昨天还抓了我屁股一把。他这叫‘人神共愤’,该杀!”
整日很难说一句正经完整的话、每夜不拜神不入睡的“钉子”姓简名章,是个杀人犯。简章简单地用电话线勒死了他的情人。之前,情人说:“既然你离不了婚,咱们没结果,那你还不如杀了我。”简章说:“好吧。”两分钟之后,他的情人便大脑缺氧,不省人事。当时简章和情人在情人的租赁屋中,情人为与简章幽会,营造氛围,早就特意挂上红窗帘,阳光被红窗帘过滤,满屋子都是刺激荷尔蒙分泌的暖融融的红色。简章至今仍然以为,在那个时间片段,他与情人交合、溶解在那暖融融的红色之中了。
简章看见我手上弓起绷紧的钢丝绳,可能想起了电话线,想起了情人租赁屋中暖融融的红色。他亢奋起来,涨红了脸,鼓出眼珠子,补充说:“人神共愤!”之后,猝然深吸一口气,急促促地去他的铺位枕头下取出那个神像,口中念念有词,渐渐安静下来。
说简章是个宗教信徒吧,他不烧香,不作法,也不“跳大神”,但闭目自语,显然是宗教信徒的造型。宗教类似于政府发奖金吧,派别林立,名目繁多。
那个用泥巴捏的神像是四个黏在一起的不很规范的圆坨坨,看上去像是一个人无首、无颈、无腰、无腿。一对乳房摞在两瓣屁股上?或者哪家公司的商标创意?或者,四个人头?说不清。神像上面涂了些颜色,无数次地被手捧起、触摸,颜色褪旧了许多,凸起的部分渗入了人的汗渍和油脂,光洁闪亮。简章说这神像是女儿的外婆的外婆传下来的。外婆对女儿说这神物是极灵验的。女儿对简章说这神物是极灵验的。简章就带上了。临别,女儿说:“外婆说心要诚,要安静,要说‘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呢”就是这个神教的唯一经文么?
简章回忆的时候,我们仿佛都能听见他女儿脆嫩脆嫩的声音。
然后呢……
看着简章转眼之间就安静下来,他女儿脆嫩的声音又在号子里响起。
“然后呢……”
这声音居然可以带着我回到童年。而糟糕的是,它也可以带着我穿越高墙,走向远方,走向天边,走向生命的下坠轨道,直至尽头。到了尽头,再然后呢?
我打个冷战。
人神不测的是,古力新赶在我动手之前,在井下休息站(公共场所)的外面,一把搂住我。他吊下脑袋,胡茬刺在我脸上,说:“木头啊,果然厉害呀,刺探情报、调虎离山、反奸计,三十六计你是不是样样都给我耍一遍哪?然后呢……”
古力新也说“然后呢……”。
“然后是趁我操马子的时候勒死我呀,还是用刀捅啊,还是用棍子抡啊,还是拿脚踹啊——用镢头挖我的屁眼儿?!哼哼,我可是跟你拜了把子的呀哥们儿!”
我被推出去一丈多远。
那一天,我在工作时故意绊了一跤,把额头磕破,流了血,提前回到地面。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包围了我。在医务所包扎之后,我回到号舍。环顾两边双层通铺,有十六个人在睡觉,其余二十六个铺位空着。很显然,针对古力新的所有预谋,几乎都在人家的掌控之中。“马三”最先找古力新的麻烦,绊了他一跤,推搡起来,“黄帽”闻讯赶到,“马三”咬死是古力新绊他,还在他身上乱摸……这时,“美人”被我挟持到一个旧巷道,“猴子”在巷口放风。第三次是“蚊子”凑向古力新,古力新正弯腰扯线,“蚊子”闷着头,弓下腰在古力新脸前猛地抬起,撞得古力新鼻血满面,鼻梁差点断了。“蚊子”连连道歉。为此,古力新休息了五天。这五天,我们在井下全方位打探搜罗古力新的情报……
谁出卖了我?
难道政府都被古力新收买了?!难道我以往搜集的古力新的情报都是假的?!都是他放的烟幕弹?!我掉进了他专为我设的陷阱?!
“然后呢……”这声音在号舍四壁滚来滚去。
我笑起来,“然后”可以叫简章立即安静、镇定,轮到我的时候怎么就变成了过期的药片?我扫一眼简章的铺位。他在井下。我蹿上简章的铺位,在他的枕头下面慌乱地翻找那个神像。那个神像是泥巴做的,泥塑。它该归入民间艺术。
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