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明的命运和精神变迁,后来得到项君的岳父卫元泽的大量补充。卫元泽跨进二十一沟监狱大门的时候,我们已经举行过大型文艺汇演“跨越2000年”了。
卫元泽身为艺术家,说起糙话一点也不含糊:“那些政协委员,非要保我,分明是折磨我嘛!把我在看守所困了两年多!那看守所是人待的地方吗?!看看咱二十一沟多好,大梯田一样的台阶,校舍一样的宿舍,群山环抱佛足岭,每天做操,简直堪比人间仙境。再次也可以算上国家森林公园嘛!嗨,这回知道为什么佛总是笑口常开啦,这么多人在他脚上折腾,佛痒痒啊!”
据说卫元泽的书法在省内也是可以“扳着指头数”的。不然,那些揣着文物来请他鉴定的各类公家人,也不会每每临别都忘不了向“卫老”讨一幅“墨宝”。马良行就很虚心地拜“卫老”为师,苦练行书。
新世纪新气象,二十一沟监狱成立了专业文艺队。所谓专业,就跟我专门办报纸一样,他们每天就是吊嗓子,拉胡琴,弹吉他,劈叉下腰,拔筋踢腿。选入文艺队的人,近一半当年有过专业生涯。像“二胡”的二胡,当年在省戏曲院是头把椅子。马良行有想法,节目练出“专业”水平,不但满足狱内服刑人员的业余文化需求,还要走出去,到局里给领导和他们的家属演,到兄弟监狱去演,甚至到社会上去演。向领导和全社会上的人展现二十一沟监狱服刑人员的精神面貌,开创“改造服刑人员新局面”。好像就是这个时候吧,政府嘴里的“犯人”“猪”“蠢猪”之类的说法渐渐少了,代之以“服刑人员”。
卫元泽不会演节目,马良行把他安排在教研室,舞台后面的化妆间隔出一半给“卫老”作专用的“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卫元泽离我很近。
我住的地方比舞台低一个大台阶,我几乎天天可以听到“台上面”的动静,文艺之声随风游走,空气中的煤烟和粉尘被过滤了,软化了。受此风熏染,群众中哼哼曲子的人也多起来。有群众在巷道里大吼“再也不能这样活”,或者秦腔。
我逮空会情不自禁地从舞台侧面的小门小楼梯登上舞台转悠。我对“二胡”的二胡惊讶不已,他可以拉出洪流滚滚,万马奔腾,也可以拉出春花秋月,潺潺流水。我看着他深吸松香的醉人气息,神经的舞蹈通过抚在琴弦上的指尖揉颤,尽情地释放,觉得自己的精神也受到了洗礼。他还担当着一些文艺队员的乐理指导、乐器指导。我惭愧在野鸡胡有眼不识泰山。“二胡”爱吹,可人家那牛皮可真不是吹的。“二胡”的神情中已经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强烈的自信和骄傲,像他娘的新郎官。
常看见从井下穿着胶鞋,戴着矿灯,黑着脸经过院子大门的群众都会忍不住向舞台这边行注目礼。
我们监区七个分监区七级台阶,加上舞台篮球场更大的一级,大灶房、严管队较小的一级正好九级。群众呢,从住“三星级”号子的铁幼军往下,“积委会主任”、编辑部、教研室、各类小哨、伙夫、矿工、技工、电工,各类工种中还分严管一二三,宽管一二三,等等,等级远远超过了九级。文艺队的成立令群众等级凭空多出一层。
都是群众,都是犯法服刑,差别就这么大。
“毛主席说过,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会有左中右。拿我女婿和他的哥哥弟弟来说吧,就是这样。”
卫元泽身材非常小。有多小?差不了多少,就会让人想起侏儒那么小。不能设想他是因为年纪大了,缩得这么小。不过,喝点小酒,挥毫舞墨的时候,他的身体又会被放大。这时,他口若悬河,张牙舞爪。别以为老家伙昏聩,当政府在场,或者不在场,但他认定人家可以听到他讲话时,他就会时不时地把马、恩、列、斯、毛的话拉出来说事儿。对狱内的明规暗律,老人家门儿清。
卫元泽喝的酒几乎都是我给弄的。这一点,我专门向马良行打过小报告。马良行说:“把大瓶换成二两的,往里边装一两半,一周最多一次。我那儿还有瓶茅台,也拿去。卫老是文化名人,你跟他多学学。”
卫元泽不用喝,鼻子一闻就能报出酒名儿。老人家馋酒,后来竟追到我门上来讨要。对此,我是绝不能“有求必应”的,不然惯下毛病,无法收场。
我在内心开脱自己:我不是用酒与卫元泽做交易的。
我不能确定卫元泽的酒后之言有多少水分,当然我非常愿意听他说项家三兄弟。
卫元泽说项明陪同项君花钱托关系去看守所探望过他。“你说我女儿是不是瞎了眼?看上项家老二那书呆子!瞧人家项明,大老板,风流倜傥,中华全国新崛起的绅士。”
“我可听说项明自称‘穷得只剩下钱了’。”我用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刺激老人家,并且尽量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我说:“他在深圳的那个保镖,说那家伙‘势大没文化’,是个花花肠子。只是与那个叫什么奂芝的女作家恋爱之后,灵魂蜕变。我就不信,肯定不止这一点,还有更深层的缘由。也许是难以告人的秘密。”我差点儿说出宋丽芸生孩子的相关信息。我就是觉得宋丽芸跟项明有事。当然更不用说汪红跟项明的事啦。
“不可能吧?你比我知道的还多?”卫元泽眨巴着充血的小眼睛,瞪着我,仿佛我是从深海中浮上来的唐三彩。
卫元泽受了刺激,用新世纪之后开设的“亲情电话”问他的女儿,问他的女婿。之后,跟我说:“没别的,就是你说的那个香港女作家改变了他,他脱胎换骨,立地成佛啦!”
我拎起卫元泽书案上笔筒中的一支毛笔,对着光吹它的毫。“你敢说这是狼毛?!”我说。
“你少跟大爷我班门弄斧!那不是狼毛,是鸡巴毛!”卫元泽耸动双肩,双手在两侧由低向高不停地挥舞,演员和球星得意之时就是这样扇忽观众鼓掌欢呼的。
也许,老家伙是想把我当灰尘一样扇到窗户外面去。
“卫老先生,您过的桥,吃过的盐都多很多,您倒是说说,你爱过一个女人没?”我背向窗户,学他的样,摊开双手,不过没有上下挥舞。我说,“你爱过的女人改变你了吗?你还记得这种事吗?改变了什么?改变在什么地方体现出来了?是局部的,阶段性的,还是整体的,根本性的?”
卫元泽挥舞的手臂停在半空,似乎是被我的姿势遥控。“喔……”连“喔”了几声,他提笔蘸墨,挥向案上的宣纸。
一个圆形很快出现了。蛋?太阳?
“一个圆。”
卫元泽给那图形下了个定义,然后看着我。
我再次摊开双手。
卫元泽也摊开双手,只是右手指缝夹香烟一样夹着毛笔。
“回到原点。”
卫元泽咧起嘴,意思是说圆的属性很简单,不言而喻。
“项明又回到原点了?说不通吧。”
“喔……”卫元泽像一休似的挠起头来。
通常,长辈是不会认错的,被称做什么“老”的更不屑说。也许卫元泽并没有错,他只是意识到了关于项明,他知之甚少,这诱发出一点点惭愧,一点点惭愧又挫伤了他的自尊心,也是一点点而已。就为了这“一点点”,卫元泽下了两年多工夫,从他的女婿嘴里掏出更多的项明的事迹以及令项明“立地成佛”的听起来符合逻辑的缘由。
这两年,有两件事值得一提:
一、“猴子”在井下一气杀了五个人,重伤一人;二、省电视台开办了每周一期的《风吹大墙》栏目,记者进入监狱,采访拍摄群众的故事。
“猴子”杀人的方法都是从背后揭矿帽,用大扳手敲后脑。就一下子。如果他不被判处死刑,并且立即执行的话,他的招数也许能穿越高墙电网,在江湖黑道上盛行。
“猴子”杀死的人都是同号舍的。他们依次为:简章、金大江、杨小帆、“秃子”、“蚊子”。唯一脱逃并引来了政府的是那个吃饱了就笑的“肚子”。“肚子”当时拉肚子。“猴子”已经杀了五个,看见“肚子”拐进一条废巷道,就尾随而去。他看见“肚子”蹲下了。“肚子”也看见他了,他跟“肚子”打了声招呼,窜到“肚子”身后,揭帽子、砸脑壳,“猴子”已经熟练了。可是,“肚子”的身体在帽子被揭起的瞬间向前跳了一下:他脚下踩了块煤,挪个窝,扳手泄了力度砸在他肩胛骨上,他惊呼着连滚带爬地冲向主巷道。
“肚子”、杨小帆、金大江等群众都是马良行特意安排在我原先的大号舍,让我们“好好叙叙旧”的。叙旧是件愉悦的事。他们几个也都表达了庆幸的心情。谁不需要关照呢?遗憾的是,之后,很快我就被“上调”了。正式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包括“猴子”、简章他们还聚在一起喝了点啤酒。
问题是,问题不是“猴子”为什么杀人。问题应该是:他为什么不想活了,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据我所知,“猴子”的刑期只剩下一个半月,而他杀的这些人跟我类似,本来都是他的朋友。如果我还在大号舍,也难免一死?!
全二十一沟的群众开动脑筋,试图揭开谜底。很快有几种版本流传开来,并被反复讨论。梅昊给我的回答是知识含量、信息含量最高的。梅昊说:“侯江潮为什么杀人,而且连杀五个人,我不能回答,但有许多人可以回答。这些人的回答如下:
柏拉图:为了追求更高的善。
爱因斯坦:究竟是侯江潮杀了那五个人,还是那五个人杀了侯江潮,取决于你的参照坐标。
康有为:其实孔子在春秋之时代就预示了侯江潮要杀这五个人。
老子:侯江潮为什么杀人,无法用语言表达。
慧能:颇具禅意。
拿破仑:不杀人的侯江潮不是好侯江潮。
马克思:历史的必然。
王朔:无知的侯江潮无畏。
尼采:若你注视侯江潮,他也会注视你。
休姆:出于习惯和嗜好。
希波克拉底:侯江潮黑胆汁分泌过多,而胆汁分泌不足。
佛祖:你提出这样的问题,表明你心已面佛向善。
胡适:我不能告诉你侯江潮为什么杀人,我只能告诉你用科学的方法,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
梅昊天花乱坠,似是而非,自鸣得意。他用这种方法告诉我他是多么学识渊博。我恭敬地给他沏了一杯茶,他才停下来。
只有一种版本可以解释,并且甩脱包括所有枝节、所有细节问题的纠缠。那就是:他疯了。“猴子”疯了。
“他疯了!”
据说焦头烂额的马良行偶然在群众中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十分惊喜。其实,马良行在近二十年的狱警生涯中,并不是头一次遇到棘手的事。“他疯了”也被他和他的战友用过多次,以渡难关。只是,“他疯了”不像手表,可以天天戴在腕子上,想起来,抬抬胳膊就行。往往事到临头,就大脑空白。有群众看见他紧握双拳,原地屈腿儿大跳,然后冲下坡道,急奔狱外办公楼、书记的办公室。
侯江潮疯了,所有的责任可以一推六二五。否则,不但书记、马良行等人的乌纱帽保不住,甚至可能会有“直接责任人”被检察院起诉,然后锒铛入狱。“锒铛入狱”是政府公务员的专利,我等群众是无权受用的。钱在葆就说过“老子是英雄落难,虎落平阳,锒铛入狱”。
说侯江潮精神分裂,必须要法医出具鉴定书。侯江潮戴着手铐脚镣,在禁闭室二十四小时不离人监管,一日三餐,顿顿吃饱,分裂从何说起呢?
“我不想活了!”
四十八小时,侯江潮对政府只说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