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明十四岁那年离开后厚村,离开汪红的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后厚村,没见过汪红。一晃,已经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前的记忆,与撞死了女人、与爱人姚奂芝一样,他这辈子是无法忘却的。在项明的意识中,汪红如果不是蓄意掠夺他的童贞,那么,她就可以算得上是他的性启蒙者。这段记忆如影相随,跟了他二十五年。教堂的牧师说:“主宽恕你,你可以放下这些精神包袱。”庙里的方丈说:“善哉,自觉者可在善恶之间自如往来。空冥之中,善恶无形,重要的是一心向佛,断除凡念。”宝函寺的住持、方丈在笑纳了项明一笔可观的捐赠之后,高颂佛号,道:“施主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打个电话,我等必会全力以赴,为施主排解心结。”
这就相当于佛门弟子中的“VIP”了。
阳春三月,关中往西偏南,地里的油菜花被成行的杨树、麦田上的土垅分割开来,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可以看见流动的空气,仿佛一双双纤纤玉手,轻轻地推摇站在泥土上的各类草本、木本植物。喇叭花、玉兰花、月季花、桃花、梨花等等不时地闪现,只是,鲜黄的油菜花占地太多,成为这个世界色彩的主导势力。
一辆大奔,一辆越野车下了高速,拐向通往眉周县的县乡公路。
项明想起曾经在油菜花的海洋中操一个女人。在小树林、玉米地里也操过另外几个女人,都不是强奸。项明这辈子就强奸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前未婚妻宋丽芸。之所以强奸宋丽芸,显然跟之前与柳姬的遭遇有关。如果没有蒙汗药,如果柳姬为他完成性事,如果宋丽芸不是被麻翻了。如果吧。
“车子停在黑子河这边,你去打听一下叫汪红的……”项明对身边的第五健说。他思忖着,不知道把汪红说成老太太合适还是说成女人恰当,“大概60多岁,70左右吧。想办法进她家,看看她和家人的生活状况。把墨镜摘了。”
第五健领会了老板的意思。他叫上办公室李主任,挽起裤腿,用矿泉水往胳肢窝和后背洒些水,二人扮作春游的迷路者,走过后厚村村前的那座小桥。
此时的后厚村,街道和小巷都铺上了水泥,几乎家家都住上了二层楼的砖瓦房。而汪红家的空宅,塌了多半边瓦顶,门窗被人卸去。如果不是几根朽裂的立柱苦苦支撑,这屋宅就会彻底垮塌。断瓦颓垣的缝隙间生出的蒿草和野花,倒是生机盎然,欣欣向荣。
大奔和越野车原路返回。
第五健向项明汇报说,村民七嘴八舌的说法归结起来有以下几点:1.汪红得癌症死了;2.汪红的女婿吴国文也得癌症了,是乳腺癌;3.汪红的儿子宋玉升从十七岁就去南方打工,挣钱为母亲治病,但干的多是体力活,也挣不下多少钱,所以汪红没钱医病,死了;4.汪红的女儿宋丽芸还好,在鸡凤县龟溪镇中学教书,她丈夫因病已经四年没上班了,一家三四口,就指望宋丽芸每月的工资过活;5.宋丽芸和吴国文的儿子是跟汪红姓,叫汪东锦,是1991年生的,现在应该是十三岁,这孩子很聪明,学习成绩全班第一,这孩子就是这个家未来的希望了……
第五健说着话,手指不停地抠怀中照相机的皮盖,好像他要说的内容都在照相机中,必须一点一点抠动,拉出胶片,一切才能逐步显现,一目了然。
还有村民说到我们仁家与汪红他们家的事儿,他们没能与我联系起来。他们甚至不知道我的家就在后厚村。看来他不适合做情报工作。
项明伸手搭在第五健的手上,说:“别抠了。”生怕隐私曝光似的。
一个月后,第五健把用这个照相机拍摄的汪红他们家五口人的生活照和鸡凤县龟溪镇以及流经镇边的一条渭河支流污染状况的系列照片,一一展示给项明看。
与传说中的不同,汪红还活着!只是,由于患癌切除了子宫,虽然保下一条命,但这个老太太瘦骨嶙峋,项明完全认不出来了。项明在医院见过这个病入膏肓的老年人,病人的眼神茫然而空洞。可是,照片中的这个皮贴着骨头的老太太却神情平和,目光慈祥,她的唇角甚至挂着一丝笑意。项明少年的记忆中,汪红是一个胜似母亲的形象。她的手十分奇妙,看上去粗糙而硕大,但抚摸在项明肌肤上的时候却格外温软。她抚摸着项明削瘦的、情窦初开的身体,说:“可怜的孩子,让我帮你弄吧。”一股极其新鲜的暖流淌过少年项明的身体。这位身材颀长的少年情不自禁地哼哼起来。他感觉鼻腔发酸,泪水盈满了眼窝。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自己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他和弟弟抛到了九霄云外,在他和两个弟弟最需要她的时候。
项明久久地凝视这张照片,试图在其中找到与自己母亲老年之后可以重合,或者哪怕是相似的部分。他没有成功。
第五健向项明交了差,站在一旁听候吩咐。项明显然忘记了第五健的存在。第五健等久了,明白过来,自己悄悄退出房门。
项帅跟办公室李主任来向项明汇报工作。
事到如今,项帅对大哥的诸多隐私几乎没有不知道的。但项帅已经今非昔比,他不责怪大哥了,他甚至愿意为自己当年对大哥的粗暴道歉。他现在常常陷在迷茫中,但“长兄如父”,他认同。项明曾提出给三弟一笔钱,自己干去,项帅说:“我就跟着大哥就好。”
项明回到西安后,几乎每周都要请项君一家和项帅一起吃饭。项明非常愿意听项君的哲学论述,项帅基本听不懂,但也乐意跟亲人聚在一起,他特别喜欢逗自己的侄女玩儿。
项君说:“我看你最近感情十分脆弱,听说你居然还看三毛的散文、张爱玲的小说。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少钱,不如投资拍电影、拍电视剧。”
项明一墩酒杯:“英雄所见略同啊!这些年在商场我就后悔一件事:没有创出品牌,没有一份可以祖祖辈辈干下去的事业。成立个影视公司,你给咱们当艺术总监!”
项君说:“搞艺术,我不行,别到后来闹出笑话,提点建议也许还凑合。”
项明说:“那就总策划。”项明非要拉二弟入伙。他这样,考虑更多的是给二弟送钱就“名正言顺”了。其实项君也不会徒有虚名,他的建议要么一针见血,要么高屋建瓴,差的是如何与影视、市场结合起来,水乳交融。
在筹备成立“三兄弟影视公司”的同时,项帅被送往北京广播电视大学学习影视制作,重点是制片人运作。第五健被派往广州寻找宋玉升——项明认为,那可能就是自己的儿子。
项明计划用第五健拉拢宋玉升,通过宋玉升援助汪红和她的家庭。项明向第五健交代,第一要“自然”,第二要“不惜代价”。
宋玉升十七岁开始就南下打工,去过广州、深圳、东莞,也去过海口。搬运工、垃圾处理工、保安他都干过。他还干过从饭店的高层走楼梯,往楼下背死人的活儿。一晃十年了,换过多少次工作他已经记不清楚。
第五健在深圳湖滨医院住院部一层的走廓上见到宋玉升的时候,差点叫出项帅的名字。宋玉升穿着医院保安的蓝色制服,戴着大盖帽,跟第五健看见过的项帅身穿武警服、戴着大盖帽的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第五健设计宋玉升“英雄救美”,很快就让他跟一个叫周玉环的护士进入了“角色”,成为恋人。
第五健为宋玉升和周玉环提包扛箱,一路返回陕西老家。中途,“非典”的侵扰一再升级,从广州到北京,从北京到各地,到处都是关卡,到处都在消毒、量体温。所以,行程一再受阻。赶到后厚村的时候,宋玉升看到自家的荒宅已被拆除,代之而起的是一个功能齐全的别墅式的二层楼。原先挨着宋家后面的人家的房子显然被买断,扒了修成一个小花园,中间还有喷水池。
我们仁家的二层楼原本是后厚村最早的暴发户,因为年久失修,灰头土脸,相形于雨后春笋般别家的新宅,恰似“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