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自己的屋里跟水一泓说话,说了前生今世一河滩,说得煞有介事。说着说着,爷爷夹进了几句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就这样,说着说着,听到邻家大婶几回过来向姨妈传话,告知库房那边,井台那边发生的事儿。当姨妈去了现场,邻家大婶就把情况直接说给爷爷听。知道父亲下井救人之后,爷爷不安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爷爷是扶着床,扶着水一泓的身体一点一点站起来的。因为腿麻,也因为有话要对水一泓说,爷爷在水一泓的身体上趴了一会儿。
“你说过,要善待生命。善待生命。你还喜欢说‘不是吗——是的!是的是的!’”爷爷的话本来是晋陕参半,不伦不类,但学说水一泓的话时,却是相当标准的普通话,略带一点南方口音。爷爷撑起身体,自己到案上取了一块馍啃起来,一边啃,一边孩子一样自语:“我得看看孙子,看看孙子!不是吗——是的!”
爷爷来到父亲、母亲的房间。母亲刚才喝了姨妈炖的当归母鸡汤,恢复了一点元气,见到爷爷,赶紧把我送上去。爷爷抱着我看了半晌,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母亲怕爷爷动静太大,惊扰了我,忙不迭又抱了回去,说:“他爷啊,你说,这人死不能复活啊。就算那水大夫是咱家的大恩人,是您孙子的大恩人,可……也总得入土为安吧。”
爷爷是在医院的太平间门口,在冰上舞蹈之时听到别人七嘴八舌,了解了水一泓与我顶牛的事。爷爷认为,那是命中注定。
“你不知道……”爷爷对着土墙说。
母亲说:“我知道,我明白您老的心思。”
爷爷不与母亲抢辩,说:“好吧,好吧,你歇着吧。”就一个人出门了。
母亲喊住爷爷,说水井那儿咋回事啊。爷爷说来了几个知识青年,唱歌跳舞哩。
爷爷点上烟袋锅,一个人往村后的杏树沟走去,他要为水一泓找一块安身之地。仓库、水井那边的事,他不关心。
父亲和姨妈寻着雪地上的脚印和那一闪一闪的烟锅的红点,尾随而来。走到半途,父亲跟姨妈说:“咱回吧,随他去吧。”
“为什么?”姨妈不解。
“他爷准是为水大夫找地儿呢。我们不用担心。”
“是吗?”姨妈有点儿惊异,她看着父亲,对他的判断表示怀疑。
“嗯。”父亲闷着头,忽然又仰起头,深吸一口气,然后看着姨妈。
月光之下,两人的鼻息清晰可辨。远处,黑子河的曲折轮廓也隐约可见。姨妈歪了一下身体,父亲搀了一把。姨妈说声“谢谢”,更疑惑地看着父亲。父亲显然有话要说。
“他姨妈,这些日子让你受累了。你要认少宜做女儿,我没有意见,只要她娘同意就行。你们姐妹说好了吧?”姨妈差点跌个仰面朝天。她在空中抡了几下胳膊,稳住身体:“啊,还没……没呢……”曾几何时,姨妈认定父亲是个莽汉,四肢强健,头脑单一。姨妈还担心自己对少宜的要求会在父亲这儿受阻,并且种种迹象早已印证了姨妈的忧虑。怎么会突然之间柳岸花明?!然而,当下母亲在坐月子,爷爷有些疯狂,诸多事宜还都没有捋顺。
“可是现在……”姨妈想说不适宜之类的话。父亲说:“现在还得多烦劳您些日子。”姨妈明白过来:“啊啊,对对。没问题的。我在你家,帮我姐姐应该啊,理所当然,我不帮忙谁帮忙啊……”
姨妈差点儿说“当牛做马也在所不辞”。在某个瞬间,姨妈闪过拥抱父亲的念头。
“你们站在这里做甚?!”爷爷回来了。
父亲说担心你出什么事儿。
爷爷说我没事儿,没事儿,走吧,走吧,回去看我的孙子。
姨妈和父亲相视一笑,都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父亲请人帮忙,与爷爷一起安葬了水一泓,就在那片杏树林中。后来爷爷再也没有在外面游荡,再也没有参与赌博。1978年之后,爷爷向生产队要求,专门看管那片杏树林,再后来干脆承包了。
我们家的大事总是少不了生产队长帮忙,但这一回他帮不了了。他在家中闭门思过,等待公家的人来带他走。据说他要被判刑,罪名是“破坏伟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反革命”,或者颠倒过来“反革命——破坏伟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生产队长就要被带走了,许多人拦着,哭喊着,村里的党员联名写了请愿书,送到县革命委员会。姨妈说这就叫做“欲加之罪”。但都于事无补。生产队长被判十一年刑,发往野鸡胡监狱劳动改造。从此,“野鸡胡”这三个字成为后厚村妇女吓唬孩子的口头禅:“再哭,把你送去野鸡胡!”“再闹,野鸡胡来啦!”
野鸡胡监狱地处甘陕交界的一处山区。生产队长去的时候,正是它发展的鼎盛时期,那里粮食堆满仓,牛羊满山坡。二十年之后,我也去了野鸡胡。在我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的时候,就时不时听到左一声“野鸡胡”,右一声“野鸡胡”,仿佛是遥远的野鸡胡对我的召唤。
生产队长锒铛入狱。英姿勃发知识青年拽住警车的门不撒手,被人家一脚踹翻在地……对了,英姿勃发知识青年名叫吕刚,生产队长名叫陈大勇。
陈大勇走后,吕刚承担了他们家所有的重体力活。“当牛做马也心甘”,吕刚后来对父亲说。
生产队长陈大勇去了,村里的生产谁来招呼?村民一致推举仁尚礼。父亲是做惯了私活的人,不愿意。爷爷也劝父亲“别上当”,说生产队长是个出力不讨好的角色,咱又不想跟着陈大勇上野鸡胡。可是众乡亲不答应。父亲只好挨家挨户地做工作,说孩子他娘生产时受了惊吓,受了风寒,家里面离不了人照看;他姨妈只是临时帮个忙,转天就要回省城。这样,总算落了个轻省。
母亲的奶水非常少,并且含着丝丝凉意。多亏姨妈带来的奶粉,我才不至于饿肚子。安静的时候母亲常常念叨俞金花:“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说什么来着……”入夜,母亲对所有的光亮都异常敏感,那叫她联想起佛光。父亲和姨妈总是劝母亲,说那是生产时受了风寒,受了刺激,养养身子,开春儿天暖和了,就好了。母亲翻来覆去地唠叨,父亲和姨妈就翻来覆去地规劝。后来姨妈向母亲说了她要领养、过继姐姐的事,母亲和父亲一样,早知道姨妈的心思。自己的骨肉被别人瞄上了,当爹娘的怎么会毫无知觉呢。母亲说少宜跟你去是享福了啊,去吧去吧。姨妈就领着姐姐走了。走的时候,姐姐既没哭也没笑。倒是姨妈忍了又忍,最后落下了泪水。
剩下父亲单独面对母亲的唠叨。父亲就不会说那些不咸不淡的话了。父亲这才明白,姨妈在的时候,自己是鹦鹉学舌,甚至随声附和罢了。父亲情急无奈之中求教于爷爷。过去爷爷即使在家中,也很少说话。现在,爷爷变了,爷爷说:“有道是鬼迷心窍,他娘这叫做佛迷心窍!”最后四个字爷爷用的是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说完,爷爷吐了一口烟,挑起眉毛,不无得意地看着他一脸狐疑的儿子。
父亲看着爷爷,觉得爷爷有点儿陌生,但爷爷满脸自信的样子又令父亲脱口追问:“那咋办哪?!”
爷爷说:“咱们村信佛的人多得很哩,找几个来屋里扯扯闲篇。你不就轻省了嘛。”爷爷知道父亲的顾忌,在炕沿上敲敲烟袋锅,继续说:“咱总不能让尿憋死吧?!”
我们家一时间成了那些佛门的信徒、准信徒老太太们的俱乐部。她们夸我天生的佛相,她们怂恿母亲去宝函寺,找觉澄法师看看这孩子。为什么要请觉澄法师看呢?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告诉你吧,人家基督教讲究给孩子撒圣水,那叫洗礼。咱佛教呢,其实也有这个环节,只要你心诚,求法师看看孩子,摸摸孩子的头,法师要是相上这孩子一定会为孩子取个法名儿,有了法名啊,就像孙悟空那金箍棒给画了个圈,妖魔鬼怪都沾不了身呢……夜晚,屋子里炭火如炽,油灯似豆,母亲觉得自己和她的心肝宝贝都沐浴在温暖无边的佛光之中。这时候,母亲的奶水也变得柔滑而温热,我的眼睛顾盼之间也格外明亮。
爷爷常常坐在后院的门槛上当听众。爷爷好像能听出些门道。父亲常常在我家门前的核桃树下收拾些春耕的农具或架子车。父亲对佛门的事没兴趣。父亲在核桃树下闲摆弄,实际上是站岗放哨,以防村上那些把佛事当毒草的人发觉,惹出事端。有一回父亲去后院解手,听到一个老太太讲了一个故事。说江南某镇有一个厨子杀鳖有方,他做了一个小木桶,盖子上凿一个小洞,把鳖放入桶中盖上盖,鳖头是不会从小洞中伸出来的。但是,把小木桶再放入大锅的水中煮,鳖头很快就从那个小洞中钻出来,这厨子就使一把大号剪刀,咔嚓,鳖头就跌下来了。厉害吧?可知这厨子是怎么死的?他住在一间小阁楼里,有一天失火,火从楼下往上蹿,这厨子只好找窗户,可惜那阁楼没窗户,只有半尺见方的一扇小天窗。那厨子把脑袋伸出去了,身子出不去,这就跟他杀那些鳖的情况一样一样了吧?还没完。厨子把脑袋伸出去,正赶上天上雷雨交加,他高兴啊,心想这真是好雨知时节啊。可是,这时天公断喝:“时辰已到!”天上一个劈雷下来,就砍在他后脖上,他小脑袋像个窝南瓜,骨碌碌就顺着斜顶瓦片滚到了地上,最后滚到了臭水沟里……
“瞎扯!”父亲提起裤子扔了一句。父亲没想到自己随便地一声哼哼,立刻像捅了马蜂窝似的遭到围攻。
“大兄弟,这话可差远啦!”“你可以不信,但不能嗤。”“乱说会遭报应的。”“你这不是甑糕糊在裤裆里——瞎黏糊嘛!”……
父亲恼了,他吼道:“你们这些懒婆娘,一天到晚打粮食的事儿一件没有,就那么扯淡过日子,还理直气壮啦?!我咋啦?!”
婆娘们被父亲的粗暴言行吓着了,逐个溜出门去。
母亲愤怒地盯着父亲。近些日子,多亏那些婆娘虔诚地布道,母亲心中的郁结化解了很多。现在,父亲向母亲回暖的心境和隐约确立的人生信念发出了挑战。母亲生下我之后,得了主心骨一样,不再逆来顺受。
父亲面对母亲愤怒的目光,失了往日的威风。
“你想咋?!”母亲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
“你……想咋?!”父亲试图找回往日的威风。父亲的威风丢在县医院了,那残酷的生育场面像一根根麻绳,捆住了父亲的威风。一年半载恐怕是寻不回来,解不开的。
“过不成我就带娃回娘家!”母亲直接威胁父亲。
母亲的娘家在渭河北岸的塬上,缺水,粮食不够吃。当初外婆家把母亲嫁给父亲,并不是看上父亲的一把蛮力,而是冲着后厚村年年有余的粮食来的。
父亲被噎住了。“你……日他妈一回。”父亲梗脖子咽口水。
以往从不掺和家事的爷爷扮演起消防员的角色。爷爷搡了一把父亲说:“去,到南头给我打半斤酒去。”父亲像失宠的宠物狗似的,悻悻然出门了。
爷爷转身安慰母亲,说自己的儿子不像话。孩子他娘莫动气,我这就去她们家,一户一户地道歉,请她们过来。她们说得蛮有意思嘛。
爷爷的表现令母亲转怒为喜。爷爷说话时不断蹦出来的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令母亲想起水一泓大夫。母亲有幸亲耳聆听水一泓大夫说过几句话。大夫的形象在医院里鹤立鸡群,是难以忘怀的。所以,母亲时常会把爷爷当做水一泓灵魂的附体,甚至奇异的转世。佛说,世道轮回,人生轮回,为什么不信呢?
转眼就到了水一泓的周年。爷爷率家人隆重祭奠水一泓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该给我起名儿了。我们村的风俗是这样:孩子出生后胡乱叫,狗娃、牛娃、虎娃,叫驴娃也没人生气,为的是孩子像动物一样少生病,健康强壮。一年后,剃去头上的胎毛,就可以取名了。
爷爷为我预备好了两个名字,瑞生和水生,第一个是含瑞雪之意,第二个有纪念水一泓的意思。对此,父亲没意见,而母亲则执意要先去一趟宝函寺,见过觉澄法师再定。此时的母亲,身体已是相当的灵便。爷爷说算了吧,我听说宝函寺的和尚都被强迫还俗啦,庙是空的。庙里的罗汉和佛像也被砸烂啦。
“阿弥陀佛。”母亲心中默念一声。一年来,母亲在本村的佛友那里听说过佛与庙的当下境遇。她们愤愤不平,母亲还与佛友们一起悄悄地去过浅山之中的一个小庙烧香拜佛。现在,就像有个精灵在母亲的脑海深处大声敦促:“时辰已到。”是的,无论如何,也要去宝函寺,也要见觉澄法师。现在也许有些迟了。阿弥陀佛,但愿觉澄法师吉祥安康。
为了显示自己的诚心,母亲早早谢绝了佛友相伴而行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