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希丽吐烟圈的本事超过许多老烟枪。她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往前方袅袅地飘移,然后吐出一连串小烟圈,快速地从大烟圈中穿过去。这种动静相宜的烟圈技术,让我这个烟坛菜鸟叹为观止。她的身形被吧台迷幻的灯光勾勒出柔弱的弧线,夹在手中的细长的烟与丰满微翘的唇组合成极具对比度的魅惑线条。
她深沉地说:“我尊重你,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但是,我不能答应你。”
我近乎崇拜地看着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应对她的拒绝。如此风尘奇女子即使不能跟梁红玉、柳师师之辈并美于世,也至少能与薛涛、柳如是之流隔代呼应。短暂的失神之后,我求助地看向静坐一旁的陈菲菲。
陈菲菲开口,让我大跌眼镜:“靠,田希丽,装什么深沉啊,直接说,多少钱才肯干吧?”我有掐死陈菲菲的冲动,这么崇高的女性,岂容如此亵渎?
田希丽优雅地拉过烟灰缸,轻轻弹了弹,说:“这种事,谈钱太俗了……”她还要说话,却被陈菲菲一口气打断:“得,我当你答应了,别给我整一套一套的!”田希丽闭口不言,继续优雅地吐她的烟圈。
陈菲菲转过头笑着对我说:“郝惟锁,她已经同意了,你告诉我们,你打算怎么做吧!”
我先看了看田希丽,她轻轻点点头。我再感激地看了眼陈菲菲,说:“其实很简单,我想近距离观察田博士一段时间,深入体验田博士的工作、学习和生活……”
田希丽淡淡地打断了我:“不行。”
我吃了一惊,问:“为什么?”田希丽再次闭口不言,优雅地抽着她的半根烟。我看看陈菲菲,她耸耸肩,也没有吭声。我很无奈,天才都有怪脾气。
可是,我不能接受无功而返的结果。酒吧的消费很贵,我在超市看到的价格五元一瓶的啤酒,在这里至少卖到二十元一瓶。天才田希丽一口气要了六瓶,而且还点了三十元钱一碟但是一手就能抓完的瓜子、三十元一碟大概二十颗左右的开心果。为了见到她,我忍痛下了血本,如果血本无归,我会郁闷死。不管怎样,我要从这个女人这里挖出点劲爆的料才算不虚此行。
挖猛料,无非是挖掘家庭温馨故事煽情、挖掘个人奋斗故事励志、挖掘奇闻轶事博笑,当然,最好还能挖掘一些桃色新闻吸引色狼们的眼球。田希丽的故事嘛,本身就拥有超越桃色的橙色彩,甚至带点黄色彩了,而且足够励志、足够标新立异,所以俺决定从她的家人入手,咱煽情去。
我问:“田博士,你男友是否同意你做这样的工作呢?”我承认,我那个时候入行不久,不懂得迂回曲折、察颜观色。我能想到的采访方法就是单刀直入。实际上这不失为一种好的沟通办法,能够很快通过对方的反应获悉想要的信息。但是,当时我的这个提问显然是失败的。田希丽只是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就像看火星生物一样,然后扭头吐了几个烟圈圈,依然对我爱答不理。如果不是担心自己的几百元酒水费打水漂,我发誓我会掐死她。她学历再高,目前所从事的职业也是鸡。我不敢想象,一只鸡居然敢在纡尊降贵、委曲求全的堂堂大记者面前摆臭架子。
看到气氛有点僵,陈菲菲出面圆场。她的笑容依然迷死人,语气中却透出一种无法掩饰的悲凉:“郝惟锁,你认为,做我们这行的,能交到真正的男朋友吗?”我沉默,原来不是田希丽无礼,是我太唐突。是啊,细述历代妓女史,古往今来,妓女从良的能有几个?有好结果的从良妓女更是屈指可数。杜十娘提着个价值连城的百宝箱做嫁妆,最后也只能落得个箱沉人亡的悲剧下场。韩世忠的老婆梁红玉从良后,舍生忘死,在战场上猛敲其鼓,才总算敲出了一个好结果。这个问题,是我提得太业余。
我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说:“社会学院就在我们学院旁边哦,我还到你们学院旁听过几次课,认得你们学院的几个老师呢。”田希丽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依旧淡漠如水。我无奈地挠了挠头,她似乎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学校。我的额头渐渐冒出汗珠,看来这个差事不像想象中那么写意。
既然找不到共同话题,我们三人就只能对着吧台喝闷酒。我和田希丽基本上不发一言,只有陈菲菲时不时调笑几句,不至于让别人以为我们是三个哑巴。过了一会,田希丽看了看手表,说:“时间快到了,我们上班去吧。”她抓起小坤包,转头对我嫣然一笑,说:“大记者,走吧,我们请你一起去体验********的工作。”我顿时心花怒放。
我生平第一次走进女性更衣室,这次经历彻底颠覆了我对女性温顺柔弱的传统印象。一大群女子环肥燕瘦,旁若无人地在我面前脱下外套,换上旗袍。一位圆脸妓女就在离我不到三米的距离,毫无压力地换穿内裤和胸罩。我都觉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她却面不改色。我明明想看却又不敢看,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转移视线,可惜看到的都是类似的香艳画面。我的心脏不由自主“砰砰”地擂起战鼓,一横心抬起头看向天花板,内心立即爆发出一声惨叫。天花板居然贴的是茶色反光玻璃,整个更衣室在我眼中一览无遗。我发誓,这种情形,对于风月菜鸟的我而言,绝对不是视觉的盛宴,而是精神的折磨。
圆脸妓女显然察觉到我的窘迫,嘻嘻地笑出声来:“嘻嘻,这是谁家的小弟弟呀,脸红成这样子,小心脑溢血哦!”女子们一声哄笑,我连忙正襟危坐,寻思着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知道哪里一个女子笑得超级豪放:“不会的啦,不信你们看看那个小帐篷,血都流到那里去了,没有机会到头上的。”更衣室里顿时哄堂大笑。我觉得小弟弟一阵抽搐,它应该已经羞愧至死。
陈菲菲强忍着笑走到我身边,央求大家口下留情:“姐妹们,拜托了,你们就少说两句行不行?”我一点也不感激陈菲菲来给我解围,我觉得她是来添乱的。我看着她那让人火冒三丈的笑容,恨不得把她扒个精光,扔到大街上去供人瞻仰。不过我猜想,即便真的那样做,她的表现肯定也比现在的我好上万倍。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啊,我深深叹了口气,垂头不语。
姐妹们笑得更厉害了,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哟,菲菲心疼了。以后千万别再把小男人带进来,小绵羊一旦到了狼窝,哇嗷……”笑声扑天盖地,令我喘不过气来。
田希丽走过来,冷冷地说:“都给老娘闭嘴。把浪劲拿到外面去,少在老娘面前卖骚。”这些妓女显然有些忌惮田希丽,各自撇了撇嘴,渐渐安静下来。圆脸妓女示威似的只穿条小内裤,裸露上身在我面前昂首挺胸走过去。她特意在我身旁停住,一手叉腰,胸部往前一挺,娇声对一个妓女喊道:“亲,麻烦把我的胸罩扔给我嘛,好不好?这对宝贝露在外面,怪害羞的……”我目瞪口呆,瞬间石化。
就这样,我经历重重磨难,成功打入这个群体的内部。田希丽还给我弄了一套服务生的服装,我于是变身成为她所在包厢的专职服务员。她的敬业精神让我叹为观止。在她和几个同行的努力下,这个包厢的几头色狼一口气消费了四十多件啤酒,数十碟下酒小吃,以及十数盘果拼。大部分酒被田希丽们喝了,酒钱则由色狼们付。田希丽们用酒量赚卖酒的钱,然后又用身体再赚一道卖身的钱。几个微醺的色狼出钱包夜,把她们全部带出KTV。此后发生的事情,我无法亲眼目睹、亲身体验,只能凭借想象臆测。
我目送田希丽坐着微醺色狼的车绝尘而去,然后拨通了陈菲菲的电话。连拨了几遍,都没有人应答,我猜想她正一边唱着“夜太美,尽管再危险,也有人黑着眼眶熬着夜”,一边装疯卖傻地一杯酒接着一杯酒地往肚子里灌,就这么一杯一杯地把酒钱灌进自己的口袋。我回想起包房那狼藉堆积的酒瓶,不用跪手指头,也知道她们赚的比我多得太多,我一个月的工资顶多只有她们赚的一个零头。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我忽然感觉到有一种彻骨的悲凉,从心灵深处突兀地冒了出来。我不晓得为何悲凉,为谁悲凉。我一个人走在华灯四射的街道上,小汽车一辆接一辆“呜呜”地从我身边开过去,我觉得自己的悲凉无边无际,像一个旋转不休的黑洞。
走过一个十字路口,我等红灯变绿的时候,顺便抬头看了看天。咦!天还是那么黑蓝黑蓝的,纯净得像深秋的水,星星还是那么明亮,月亮还是那么温柔,和童年的记忆一模一样。只是,我很久没有认真的看过了。
电话在口袋里嘟嘟地震动,我掏出来一看,是陈菲菲打过来的。我没有接,顺手把手机塞进口袋。我,是她们那个世界的游客,我不能干扰她们的正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