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理县的疫情比我想象中要严重得多,即便是从头到脚都完全包裹在白色的防护服里,怀着拯救之心匆匆赶来的人们,包括我自己在内,当城门打开的那个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连那几经沙场的将军,都忍不住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
我的眼里含满了泪水,却只能在它们落下之前,迅速擦去,只能冷着心,看着这骇人的一幕。这是一个怎样的人间炼狱啊,这些人,等候着救援,等待着死亡,绝望的感觉大概才是让她们真正活不下去的原因吧!
短短的时日里,那堆积的尸体依旧几乎已经成山了,城门内,火一直没有停歇的燃烧着,将那些死者焚化。恶臭的味道让嘴里含着姜片,鼻孔中还不忘塞进去辟味丹的我,也有些恶心想吐的感觉,肥大的白色蛆虫不停的在眼前蠕动着,享受着它们美味的晚餐。
因我手中娘的令牌而不得不打开城门的士兵,眼睛里也是一丝光芒都没有了,只淡淡的看了我们一眼,说了句不管奉谁的命令,也只能进,不能出,就瞥过脸去了。甚至连我们这一身打扮都没有丝毫的惊讶和兴趣。或许,这便是失了希望之后的麻木吧!她们在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她们在最后守着自己的岗位,用自己的身躯。
亲人们的安全和今后生活有了保障,那想自己逃命却横死面前同伴的尸首,让她们最终决定以自己的命来换取远方亲人一生的平静。挺立的脊背在落日的余晖照射下是那样的高大和坚强。
城楼下,凄厉的哭泣和哀求声打动不了她们原本也柔软的心,日渐堆积的尸首,恶臭的尸味和那满地蠕动恶心的蛆虫也撼动不了她们坚定守卫的城墙。死了,放一把火,将那城门前的位置腾出来,等待着更多赴死之人,可是,即便火光不停歇,那尸体也依旧在增加着。
此刻的理县,再没有了往日的繁华和美丽,她沉寂着,红色的火光中,她失去了自己的一切。
这里,已经是一座死城了,一座堆积了无数怨灵的死亡之域。
今日我不来,或许当城里再没有人想逃出去或者当城里再没有活人,那城墙上剩下的最后一个士兵,将以一场真正的大火让这一切包括那可怕的瘟疫,通通化为灰烬。
娘,这便是你的决定吗?这便是你替你所爱惜的民众和兵士们做的选择吗?何其残忍,何其冷漠,何其······无奈!
“相信我的,跟我进城,不信我的,脱下身上的防护服,离开,去什么地方,我都不阻拦,也保证不会有人阻拦或找麻烦!今日,给你们自由选择的权利,生与死之间,自己为自己做一次主吧!”回过头,对着那些依旧震惊着,连腿都抬不起来的人群,我淡淡的说着。
我门内自愿跟从而来的门人,娘亲派出帮忙运送所需用品的一队侍卫。原本一路兴致勃勃,知道自己是作为拯救者而去的,那里的人们会用感激的眼神看着她们,她们是那些苦难之人的救赎,那种将会成为神的感觉让她们觉得那么的兴奋。我发到每个人手中,强调先试穿,大小合适每人领取两件,进理县境内就必须穿上的那她们从未见到过的,能够将人完全包裹起来的衣服让她们感觉那么的新鲜!
此刻,她们的眼睛里,只剩下深深的恐惧和害怕,谁也没有嬉闹的心思,谁也不敢张开口说一句话,生怕一不小心,那瘟疫便将自己也给吞没了!眼前那些痛苦挣扎后依旧不免死去的“人”,那火中慢慢消失的“人”,那被蛆虫们当做美味餐点,逐渐吞噬的“人”,便是将来自己的下场。
我曾经以为,自己经历过的,看到过的,就已经是最最悲惨,最最震撼,也最最恐怖的了!此刻,却还是有些惊心的感觉。
二零零八年五月,作为救护队的一员,我亲临地震灾区,见识过那灾难后的场景,颤抖过,哭泣过,惧怕过,也难过过,最后麻木,无奈的平静接受了,眼睛里根本就不会再去在乎那街边上一排一排的尸首。只顾着自己手下的那个人,希望自己能让他不成为那其中的一员。
被一群男人强暴,最后杀死,地狱里那场暴动,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比不过此刻,我没有办法让自己狂跳着的心安稳下来。
这座城,或许只能放弃了,最后一把大火将之完全化为灰烬,或许,那霍乱病毒也就完全的远离了!可是······或许还有活着的人们,或许我能够将之挽回呢?逝者已逝,能救下来的,我难道就真的要放弃吗?我知道自己的自私,知道自己不想死!可是,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够勇敢一回,真正有担当一回!
只一瞬,脑中的念头已经转过几回。最终,我还是决定要入城,但是,那些不愿意丢掉自己性命的人,可以有选择生存的权利。这是娘亲答应过的,那些人就是走了!也不会有危险的!流门给人自由,我能让阿平,让晴婶,让赴日展蓝等人选择背叛和忠诚,今日,也愿让她们自己选择前进和后退。
自己,也是有这个权利的,可是,心,却不由自己的选择!
爹爹,还好坚持没有让你与叔叔跟着我来,不然,今日你的女儿定会做那临阵退缩之人了!只是爹爹,得知如此境况,女儿依旧选择进入,你会不会伤心难过?
——偶是回忆滴分割线———
那一日,被淡云叔叔牵着耳朵,拖出西苑,拖出竹木行,在一行人诧异的眼神中,我低头上了马车。嘴巴里一直讨着饶,却是一脸的笑意,心中是那么的开心,他的愤怒是因为不该我说自己死了,下葬这些不吉利的话,他牵着我耳朵的手却没有用多大的力气,我只是陪着他玩,让他能够开心!面子,不是问题!
只是,心中思念着爹爹,也知道,爹爹一定想念着我们!
马车飞快的奔驰着,我斜斜的靠着,将头枕到叔叔腿上,闭目养神!
回到小院,爹爹果然守候门前,急切的期盼着,等待着。不时望向门口的眼神里,那么多的希冀,那么多的失望。
出门几日,未曾捎回一点消息,他该是心急如焚的吧!只是我明白,他不愿意自己心中莫名的焦急让我们分了心,他不愿意自己成为牵畔我的理由。没有允许任何人前往打探消息,只那样等待着,祈祷着!等待着我们的归来,祈祷着我们的平安!为人父,为人友,他的期待只这么的简单。
看见那样憔悴的他,我心疼,眼泪悄悄滴落,又被我悄悄擦去,只低头间,便换上一张笑容满面的脸,搂着他,晃着,撒着娇。贪恋着他的那些温柔和他身上的那些温暖。叔叔也红了眼睛,偷偷抹泪!此次短暂分别,我们心中竟然都是如何的思念着对方。
乖巧的任由他亲手为我更衣梳洗,含着笑,将他每日都细心准备着等待我们回来吃的饭菜,送进嘴里。巧笑言兮的说着笑话,安慰着他,诉说着自己的思念之情。只盼着这样的相处,能让他心中的担忧少一点,让他的心安定一点。乖乖的让他守候床边,握着我的手,一直不松开。不想让他知道我将要做什么,不想让他明了我即将要面对的危险,怕他担心,怕他难过。只装作困极,闭上眼睛熟睡过去。他抬手摩挲着我的脸,许久许久之后,轻掩房门,缓步而去。
听到他关上了自己的房门,悉悉索索的脱了衣服睡下了!我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夜空,星星点点,月牙弯弯。
轻轻起身离开床,换上夜行衣,往相府而去。
书房里,还是亮着烛光,微微的。我放轻脚步,悄悄靠近,书桌旁,娘亲皱着眉头,案上一堆杂乱的纸张,一枚碧绿的玉牌被她紧紧的捏在手中,拇指在那花纹上摩挲着,眼神忧郁。
我轻轻的敲了敲门。
“谁!”她的语气中有些愤怒,大概是之前吩咐过不让人打扰吧!这偌大的箫澜院中,一个守卫都没有。
“娘,是我!”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开口了!本来打算直接进去的,可又不清楚她手中的那东西到底对她有着如何的意义,我怕她有不愿意我知道的事情,而我那样闯进去就将她的秘密全部看到眼中了!她的隐私,我尊重。
“絮儿!”拉开门,她惊讶的看着我,大概是以为我早已经离开了京城,没料到我却在这个时候到来。
“恩,娘,我有事想问你!”
“进来吧!”
我跟在她的身后,走进书房。桌子上依旧还是杂乱的那些纸张,只瞟了一眼,便知道她刚才在为什么烦恼了!碧绿的玉牌也搁在那些资料的旁边,上面一个浮雕出来的白字,适才,她便是在抚摸着这个字吧!只是不知道这牌子的主人与那理县有何关系。
“什么事情,说吧!”
“就是你桌上那纸上说的事情,理县的瘟疫!我想知道,娘是什么时候收到这个消息的?然后,那封城的号令又是谁下的?还有,娘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其实我也知道她肯定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只是为什么没有公布出来,或者说是上报上去,就是她自己的想法了!我现在只想知道她准备为那些还在疫病中挣扎着和那些死去的加上那即将要面临死亡的人们做些什么!
“你如何得知的?哦······流门人数众多,能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一个月前,我就知道了,当时还派了好些大夫过去,结果连大夫也染上瘟疫······后来,很快的,瘟疫就蔓延开来了。没有办法,只能把有染上病的整个村子全都送进城去。下了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然后上奏给皇上,皇上却说······将染病之人全数杀去,瘟疫便消失了!我也这样想过,可是······即便是将那些人都杀了,也抑制不住瘟疫的扩散,只能将她们全都困在那城里,再找些大夫去看能不能找出办法。穆白一直坚守理县,前日也······去了!”娘低垂下头去,声音有些哽咽。原来,这个白指的是那苏穆白啊!理县县丞,娘的拜把子姐妹,她正夫的师姐。两个人感情很好,却是不常来往,我也是在偷听她们计划的时候偶尔能听到她们提起这个名字。
“那娘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
“让你知道又有什么用?”
“怎么会没有用,我能治这病的!”
“你能治?你那神医叔叔能治吧!可她魁手魔医不是说不为朝廷之人办事吗?我何必······”
“娘,我真的能治!有一个流门的门徒,从理县回来,染上了瘟疫,来求我,两天,他活过来的!今天已经醒过来,还能吃东西了!药方不是叔叔开的,是我!我跟着叔叔学了十几年,也有点成绩的!”
“真的?”她猛地站起来,抓住我的肩膀,眼睛里满是希望。我坚定的点点头。
“把方子给我,能救下多少人就救多少!那理县······都快成空城了!”
“娘,还是我亲自去吧!我怕······这么长时间了,病情会有变化,还是去看看情况!”
“那么危险的地方,你······”
“呵呵······娘忘了我有栩羽了?没事的!这是方子,你看能多准备些药材,就多准备些,明天一早我就动身!娘,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我微微的靠向她,在她身上汲取一点点温暖,也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我能够报答你十几年养育之恩和疼宠之情的,也只有这么一点了。明日一走,便真的是天涯永相隔了!
没有多说什么感性的话,将需要的东西告诉她,让她去准备,我就回小院去了!
一夜无眠,只给爹爹和叔叔留下一封信,去阿平的房里交代她先带着他们往爹爹的老家去,我去完理县以后,会赶上她们的。连看都不敢去看上爹爹一眼,我就带着几个忠心于我的流门人去相府了。娘准备了几大车的药材,还派给我一队精兵,为首的,居然是一位历经沙场的大将军,很大的阵仗,很多的东西。
我没有拒绝,我不知道到底要面临如何的情况,或许需要的比我们带上的还要多得多!
日夜兼程,三日,便入了一片荒无人烟的村落。一路清理过去,将那些还未掩埋的尸首挖个坑扔进去,烧掉,撒上石灰,掩埋。尽我们最大的努力,让瘟疫不会再蔓延开去。
当城门遥遥可望之时,心中陡的升起一股惊惶的感觉。
只是如此的景象,比预料当中更加可怕,悲哀!
所以,愿去者去,愿留者留。以生命做一回赌注,看看能否赢得下这一城人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