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日子皆大欢喜,我穿着红色的风衣,上面的颜料还没洗干净,背着破旧不堪的画板站在姐的书店前,“快看谁来了,出来迎接一下啊,”我大声的喊。
“小诺,回来啦,怎么这么脏,快进来。”她帮我把画板退下来,看着我手上肮脏的手套惊讶的张大嘴巴,处女就是爱干净有洁癖,她就是这样,尽管冷的不行,她还是跑到隔壁的小饭馆里借了一壶热水先让我洗脸,并端来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她是不会让我坐在她的床上的,因为我的裤子也很脏,我把带去的两本音乐史拿出来完整如新的放到桌上,我说,还给你,感谢那些伟大的歌手,陪我唱了一个冬日的歌,她笑着说,不要还了,喜欢的话就拿去吧,我没要,硬是把它们塞到了书架上,她说想看的话随时来拿。
我回家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和毛衣站在镜前梳理头发,那时我头发长到了腰际,原先烫过的小梨花卷已经被新生的头发替代完全看不出来了,不过可喜的是那个可爱的我又回来了,我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看到了亲近的人和事,只有出过门的人才知道家里的一切是多么温暖和不可替代。
第一件事就是去弄头发,姐说晚上再去弄下午去蓝伊公园,我说春天还没到呢,公园里除了荒草和光秃秃的树还有没融化的小湖什么也没有,她瞪着眉毛,有荒草和树还不行啊,我们这又不是华盛顿,哪有那么多风景。
我把打理头发的优惠卡放在她店里的抽屉里就步行去了那个我们百去不厌的地方,它比我们想象中更加苍凉,草坪上一点绿色也没有,一些垃圾和食品包装袋随处可见,有时破碎的易拉罐在轻风中缓缓向别处移动一下,几个捡垃圾的老人拎着大口袋在垃圾桶面前翻来翻去,掏出几个瓶子像得到宝贝似的装起来,人类的苦难在空旷的环境里很明显的表现出来,我很不愿意看到这些场面,尽管冬日的荒芜比起夏日的生机更真实,但我宁愿选择虚假的真实也不愿直面那样赤裸裸的真实,“回去吧,“我说,“那些老人太贫穷了,在生活面前一点生存能力也没有。”
“来都来了,还走什么,”她拉着往前走,经过青色人工湖的时候一群老太太坐在树下的木椅上晒太阳,在她们的不远处,和她们差不多年纪的穷人在为了一点垃圾争执,贫富差距无处不在,她们离得那么近,却像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直到看到一大圈的观赏车时姐才停下脚步,“我去买票,”她说。
“不,不,”我慌忙的回答,“我不去,我对那么高的东西有点敏感。”
是的,我有一点恐高,但就是那么一点,不过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怕过了。
“没事,”她说,“它是一点点上升的,速度特别慢,根本觉察不到它在动。”
“不是,我是怕它上升,升到最高处后掉下来。”我解释说。
“转了这么多年,我也没听说过它掉下来一次,走啦。”
“不要,我不去,我在下边等你,”我说。
“怎么这么啰嗦,快点啦,”她拉起我跑到旁边的小屋里买了两张票,“一会你会看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东西。”
星座书上说天秤是永远都不会拒绝的人,最容易心软也最容易受伤,也许你会说那些无聊的分析没有一点科学根据,但有人就喜欢对号入座并用自身的性格把它诠释的完美无缺,我收起脸上的不情愿,闭上双眼坐在她旁边。
为什么怕高?是害怕跌倒坠入到宇宙中的无限中去,姐说害怕跌倒实质是个体太独立了,如果把自身和外界紧密的联系在一起,把自己看作是空气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与外界的一切都处在一条链上,就无所谓坠落与上升了。
“睁开眼,没事,”她用肘部试探着碰了我一下,“才上升了不到五米。”
我深呼一口气,缓缓地张开双眼向远方看去,但没低下头,眼前是一排排旧居民楼,淡蓝色的墙面上有一些雨水淌过的的污渍,还有一大片刚刚翻新的土地等待着开发,它的周围全都用高墙围起来,围墙之外就是已经被污染的现代生活,在远处坐落着的那堆小丘陵就是富华庄园,它们在苍白中隐隐呈现出一片土灰。
“看下面,”她又说,“那片花园。”
我低下头,地上的人群已分不清性别形态,变化成一个个不停移动的小黑影子,我不禁闪了一下身子,面向我的是一片虚空的昏眩,不知不觉我们又向上升了好多米,她扶着我的双腿,此时它们明显有些柔软,如果我没有穿毛裤,她肯定能感到微微的颤抖。
“你知道它为什么叫双兴花园了吧。”她没有拿开覆在我腿上的手,转过头来问。
“奥,”我说,寻找着她口中的花园,“原来是这样。”一片看似不小的土地上在夏日会长满花,花丛周围的小路条条交错,形成一个“兴”字,两片花园的名字称为“双兴花园”。
如此简单的一个称谓困惑了我好几年,我一直以为它里面有什么独特的讲究,没想到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象形称呼而已。我忍不住笑了,为自己心中错误的想法。
“好,终于到了,出现了,快看,”她摇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指向窗外,“看那里。”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座正在建设中的楼,一群工人趴在上面,看不清具体的形象但是眨眼的黄色安全帽格外闪亮,城市的规划日新月异,无数座建筑在一天天倒下,接着被另一幢代替,如果离开居所三五年再回来,你完全认不出昔日的小巷了,“那是什么呀,政府大厦还是私人别墅?”我问,因为随着高度的上升原先被后面挡住的已经建好的窗户之类的东西已经展示出来了,“一般老百姓可没那钱。”
“宫殿,”她说。
“宫殿,王子和公主住的那种?”我大吃一惊,“我们这地方可没有那种奢华的享受能力吧。”
“是影楼,”她解释说,“北欧风情的影楼。”
“北欧,”我小声的念叨着,根据脑中的一切所知道的细节来描述它,“在北欧的街道上,很容易看到现代前卫风格的商店,但也能看到百年前古老的窗户,它们安静的伫立,骨子里却扬着冷峻和高傲,好多人不知道为什么现代与古典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而且衔接的如此巧妙且不露痕迹,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原来每座建筑上都有一处小心机,并不是所有的古房子都能存留到现在,而是聪明的建筑师在旧的基础上仿照昨日重新再修补,这就造成了一种历史的怀旧感,这种视觉游戏被他们玩得如鱼得水。”
“你认为它建好后会有北欧的味道吗?”我问。
“没有,当然没有纯正欧派建筑那么有气质,但是它在这么多庸俗的楼层间,倒也是别具一格啊。”
“恩,”我说,“我等小人物是没资格住在那样的房子里了,不过它还真是漂亮,如果以后装修也仿着那个味走,肯定就更好看了。”
“唉,”她忽然叹了一口气,我心里也莫名生出了一丝失落,我想她叹气肯定是又想到了那个歌手,进而又联想到远方的梦想,而我的失落,也许是潜意识里又出现了想象中的西班牙,人的心真是一处奇怪的地方,一丁点与我们意识有关的情节就能使我们浮想千里,而我们也都心甘情愿的被它带到忧伤的深渊里,那个深渊有迷人的陶醉和绝美的风景啊。
“为什么不带我去它旁边看,而是在这,这么高这么远还看不清楚?”我问,此时我瘫软的双腿逐渐恢复了力量和知觉,我们是茫茫天地中的一颗行星,和这圈观赏车一起旋转着,没有高或低,或者任何一个地方都是高或低。我们处在一种最原始最混沌的状态里,忘记了自己是高级物种,和眼前所见的一样,是一座建筑,一片土地,什么都是。
“因为距离,只有在远处才可以看到真相。”
“怎么讲?”
“就是把自己从一件事中抽离出来才能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继续说,我肯定她当时已读完了叔本华,“以前我觉得音乐是我的全部,现在看来,也许就是一种过分的坚持,在日月旋转斗转星移,世纪日益交替的过程里,我的坚持就像是蚂蚁在临死前的挣扎一样,渺小的让人可怕。”
“那是视角的问题啊,”我说,“视野宽阔,自身就相对渺小,如果眼睛只看到了眼前的东西,就会盲目自大。”
“你早就知道?”她夸张的张大嘴巴。
“这道理很简单嘛,”我摊开双手,“我觉得有些事不必太认真,可是该抓的东西还是要努力,因为谁都说不准我们能活多久。”
已经升到了最高处,尘世间的繁华与衰落,科学物质下的世界赤裸裸的呈现在眼前,我们化身为空气中的一颗粒子与未知融合在一起,那栋还未完成的影楼在我们的视线里一点点模糊,我不敢想象它建好之后的华丽与优雅,甚至赌气的希望它永远都建不好,因为它承载的不仅仅是商业上的利益,而是两个少女心中纯真的梦想,我离开之后每每遇到类似一点西方味道的房子都会驻足脚步忍不住掩面哭泣,那洁白如新的雕塑似乎在和我说话,我还记得你在观赏车上的梦想呢。
人在高处远离尘世与身在世界之中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活在忙忙碌碌的日子里所看见的就是一切,得不到的东西纵使我们染上了急躁的毛病,而站在远方,连世界都那么小,就别提那沧海一粟了,可能这种心态不好,毕竟我处在一段在未来人生里很重要的时间里,高考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