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晚,江楚来到那个院子的时候,茗儿还没有来。
他便坐在石凳上等着,待到月儿破云而出,便见庭院游廊的转口处,走进来一个娇俏少女,仔细打量,那少女穿着淡蓝绣花袄子,宝蓝色云纹马面裙,挽着垂鬟分肖髻,娇俏可爱,正是茗儿。茗儿见到江楚后,微微一笑。
“你来得可真早。”
她眉眼弯弯如月,这一笑起来,双眼却似眯着,只留一条细缝,更似月牙儿。
江楚道:“你晚上不睡觉么?”茗儿道:“我白天睡觉,晚上出来。”瞧着江楚有些不明白,茗儿又笑道:“我爹爹说术法一途害人不浅,不让我修炼。所以我就瞒着爹爹,到了夜里再出来。前些日子叔叔婶婶都走了以后,西院这边都空了下来,我就一个人跑这里来啦。”
茗儿说得简略,江楚微一思忖,便从她短短几句话里明白了不少事情,嘀咕道:“难怪……”
“难怪什么?”茗儿问。
江楚道:“难怪这边院子都空着,平时也没几个人过来。”茗儿笑道:“对啊,以前这里可热闹了呢,叔叔婶婶都走了以后,府里都冷清了许多。”江楚又问:“林老爷是你爹么?”茗儿奇道:“你怎么晓得?”江楚道:“我猜的。”
茗儿抿嘴一笑,坐到他身边,拿出天地万象诀,翻开人象卷第一章,道:“我教你,你认真听着。”
江楚道:“好啊。”
茗儿指着人象卷第一章文字,对江楚道:“你先记住这些文字,不懂的问我。”江楚挠了挠头,赧然笑道:“我全都看不懂。”茗儿带着奇怪的目光看着江楚,怔了一下,随即道:“你认识字么?”听见茗儿这么问,江楚脸色没由来的一红,道:“上过两年学,认得几个字。”他上学之时十分贪玩,心想书里这些文字他认不得,多半是因为自己贪玩误学的缘故。
茗儿皱了皱眉头,目光从江楚身上收回,低头瞧着手里的《天地万象诀》,半晌扬眉道:“算啦,我还是一字一句的教你吧。”
她这么说,江楚真是求之不得,只是如此劳烦茗儿,他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茗儿也不拖延,微微一笑,便开始给江楚解文释义。天地万象诀文字艰深晦涩,茗儿已然深明其理,讲解起来行云流水。可江楚却听得懵懵懂懂,刚开始几句还好理解,越到后面,脑子发混乱,全然不知茗儿在说什么。
“哎呦,真是笨死了。”
“我刚才不是说过一遍么?怎么又忘记啦?”
茗儿越数落江楚越是苦恼,脑子里浑浑噩噩,茗儿说一句,他便“嗯”一声。这么心不在焉的听着茗儿讲解,忽然闻到一股淡淡清香飘进鼻间,他努鼻子嗅了嗅,那清香正是从茗儿身上传来的。
“你身上好香。”
“香么?好不好闻?”
看见江楚听得心不在焉,茗儿早已没了继续教她的心思,只是碍着承诺,又不能不教他。此刻听见江楚说话,茗儿自然欣然接茬。
江楚道:“嗯,闻着真舒服。”
“嘻嘻……我也觉得这香很好闻,”
茗儿从腰间解下来一个香囊,打开系带。江楚登时觉得香气扑鼻,精神为之一爽。茗儿笑道:“这香囊主要是由龙涎香所制,可以提神醒脑,而且香味不浓,清清淡淡的,闻着也舒服。”茗儿说着,看了江楚一眼,道:“你要不要?我分你一点。”茗儿这般态度,好似没将江楚当做外人,江楚不好推辞,笑道:“好啊。”
茗儿倾斜香囊袋口,作倾倒状,江楚会意,摊开手心,让茗儿将香囊里的香料倒进手心里。
“这香是我爹爹用秘法调制,不伤身子,抹在身子上、衣裳上都不碍事。”
茗儿往江楚手里倒了许多,收起香囊,系上系带。江楚一瞅,那香料是一堆乌黑色的碎末,凑到鼻子前嗅了一嗅,虽然近在鼻前,可这香料依旧香味淡淡,并不浓郁。
瞧见江楚这副模样,茗儿忽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江楚道:“你笑什么?”
茗儿抿嘴笑道:“你这样子和华秋桐家的小黑有几分相似。”江楚奇道:“小黑是谁呀?”茗儿道:“华秋桐养的一条小狗。”江楚自知生得略有些黝黑,被茗儿取笑,只是嘿嘿憨笑几下,又问:“华秋桐是谁?”
“她就是一个疯子。”
提起这人之时,茗儿眼中满是一副恨其不争的模样,如数家珍般的给给江楚讲述华秋桐的疯癫行径。
离林府不远,有一个华府,华秋桐便是华府千金,自小与茗儿交好,但性子却与茗儿截然不同,她行事大大咧咧,全然不拘一格。小时候经常与镇上野孩子一起玩耍,若是有人惹恼了她,动辄便出手打人,一来华秋桐性子野蛮,二来又是华府千金,别人打伤了她,华府老爷找上门,那些野孩子自然没有好果子吃,而华秋桐打伤别人,给些汤药费也就了事。这么一来,镇上大大小小的孩子,竟然无一是她对手,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以至于现在,华秋桐已经很少与他们往来,但他们见到华秋桐后,无不行礼问好,礼数周全。
江楚越听越是心惊胆战,眼前逐渐浮现出一个虎背熊腰的女恶霸模样。
“她爹怎么也不管管?”
听见江楚这么问,茗儿笑道:“华叔叔管不了呀,以前瞧着华秋桐疯疯癫癫,华叔叔就打她,但每打她一次,她就离家出走,少则十天,多则一两个月。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儿家,离家出走多危险,华叔叔就她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后来瞧着华秋桐死性不改,索性就不管啦。”
有一次,镇上一户人家养了不少鸡,有阵子每天都会被偷一只,最后想方设法抓到偷鸡贼,才发现此人竟然是华府千金小姐,那户人家没敢打她,只是将她交还给华府老爷,华老爷得知后气得不轻,陪了那户人家一些银两,然后买了几百只鸡,让厨子一日三餐都拿鸡肉来做菜,专门伺候华秋桐。
华秋桐一连吃了几个月,到最后见到鸡便想吐。等她逃离苦海后,跑来找茗儿诉苦,哭哭啼啼的立下重誓,这辈子再也不吃鸡肉了。
“哈哈哈哈……”
江楚听完后,大笑不止。
还有一次,有个旅客在江边嚎啕大哭,似要跳江,华秋桐瞧见后,便上前询问,得知旅客路经潮仙镇,撞到某个地痞,被讹诈五钱银子,旅客不给,地痞就拉着旅客不让走,旅客急着赶路,又是外人,拗不过地头蛇,于是忍着心痛陪了五钱银子,可当他掏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钱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偷走,这是他辛辛苦苦干活三年攒下来的钱,准备回家娶媳妇儿,那地痞见旅客没钱,骂了声晦气,放开旅客自顾走了。旅客百般无计,伤心之下,便跑到江边,准备跳江,自寻短见。
华秋桐得知事情原委后,勃然大怒,她自小在潮仙镇上厮混,自然清楚他们这些勾当,旅客的银子笃定是那地痞所偷,于是召集了十来个要好的地痞,前去寻找偷旅客钱的地痞。那些地痞虽然平时被华秋桐欺压得够呛,可华秋桐一有事情,也是一呼百应,很快便揪出那个偷钱的地痞,那地痞心惊胆战的还了银钱,又给旅客赔礼道歉,这才了事。
江楚笑道:“这事做得不错。”
“她也就做过这么一件好事。”
茗儿一边说一边倚着槐树咯咯直笑,似乎说得过于兴奋,在这个清凉的夜里,面容上却已是一片潮红,不少汗珠从额间沁了出来。
这么谈天说地,东拉西扯,时光流逝飞快,茗儿偶尔抬眼看时,瞧见月已偏西,大概已至丑时。
“唉呀,这么晚啦,我要回去啦。”
二人相谈忘倦,浑不觉已经过了近两个时辰。
“江楚,今天没教你什么,明天子时再来这里,我再教你。”
“好啊。”
江楚每天夜里找茗儿学习天地万象诀。他只是想弄明白书籍上文字的意思,茗儿却以为他要学天地万象诀功法,竟然按照修炼功法要诀一步一步的教授江楚。此事虽然有违江楚初衷,但既然有此机缘,江楚也就欣然默认。
天地万象诀别看字数不多,但每一章都很难懂,如此过了一个月,在茗儿用心教导下,江楚也才堪堪学完第二章而已。这种速度,在茗儿看来,简直比乌龟还慢,她还时常以此奚落江楚,告诉江楚,自己学天地万象诀地象卷的时候,前两章只用了五天的工夫就已彻底明白,而学会第三章也只花了十天的时间,当初答应江楚教他三章,心想不难,谁知江楚笨得要死,足足学了一个月,才勉强懂得第二章。
第一章与第二章旨在阐明本卷蕴含道理,第三章开始便是修炼功法,就算是凡夫俗子,只学第三章也足以强身健体。
这一日,修炼了一晚上的江楚正躺在屋子里呼呼大睡,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不需江楚多想,来人一定是何小苓,何小苓隔三差五便会来找到江楚,让江楚帮她办些事情,要么采买物事,要么跑腿送信,只是一些琐碎的小事。
“又在睡觉么?”
江楚起身开门后,便见何小苓笑嘻嘻的站在门口。
江楚揉了揉迷糊的双眼,看着何小苓,也笑道:“醒来也没什么事情做,不如多睡会儿。”何小苓笑道:“那你可得等会儿再睡了,帮我去叶城送一封信吧。”江楚想也未想,道:“好。”何小苓在袖口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江楚,道:“送到叶城云来客栈地字一号房,一位姓朱名放的武夫手里。”瞧见江楚点头答应,何小苓又道:“信送到后别耽搁,赶紧回来,知道了么?”
江楚还有些迷迷糊糊,只是点头道:“知道啦,小苓姐姐。”
何小苓走后,江楚又回到床上躺了一会儿,等到差不多清醒了的时候,便出了林府,前往叶城。
叶城离潮仙镇不远,只有十余里的路程,江楚脚程不慢,半个时辰就已走到。
江楚来过几次叶城,云来客栈也曾路过,轻车熟路的找到云来客栈地字一号房。此时房门紧紧关闭着,不知屋里有没有人。江楚向着地字一号房走过去,忽然听到“哐当”一声巨响,他吓了一跳,过了片刻才听清楚那是屋里有人用力敲打桌子。
“是谁将九渊师叔的住处告诉八荒师叔的!他奶奶的!”
“朱师兄,小声些,莫让外人听到。”
听到屋里有人对答,江楚不好在门外偷听,于是走到门前,抬起手准备敲门。正在这时,屋里的声音同时静了下来,只是安静的一瞬间,又有一人大喝道:“谁在外面!”
那人声如洪钟,震得江楚心惊胆战,江楚忙道:“我是来送信的,朱放大哥在吗?”
“我就是朱放。”
话音甫落,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走出来一个满面虬须的大汉。那大汉身形高大,体格硕壮,打量江楚一眼,紧紧拧着眉头,目光中似有敌意。
江楚被他瞧得深为不安,侧过头不敢跟他对视。
“信呢?”
江楚连忙从怀里取出何小苓差他送的信,递上前去。拿着信的手刚伸出去,又从门后走出来一个白衣男子,抢过江楚手里的信,挑着眉头问道:“谁派你来送的?”江楚吃了一惊,抬眼打量,那白衣男子面如傅粉,作书生打扮。江楚愣神未及回答,那白衣男子又问道:“姓韩么?”
江楚道:“不姓韩……”白衣男子面色沉了一沉,沉吟片刻,忽然脸上露出笑容,原本带着几许冰冷的目光陡然有了几许温暖。“那么是姓商了?”江楚道:“也不姓商……”他这话出口,白衣男子面色又是一沉,面无表情道:“那是何人?”江楚道:“是何小苓姐姐让我来的。”
“哈哈哈……”
白衣男子拍手笑道:“好事好事。”向着身边大汉瞧了一眼,耸了耸眉头,然后回过头来,轻轻拍着江楚肩膀,道:“小兄弟跑一趟路辛苦,进来歇歇脚,喝杯茶水。”
江楚忽觉白衣男子拍在他身上的那只手微一用力,他便踉跄着跌进客房。他急忙站稳,见二人凶神恶煞的模样,不想与他们纠缠,于是小声道:“府里还有事情,小苓姐姐让我早些回去。”话没说完,转身踏过门槛,低头走出客房。
“你……”
朱放看见江楚不理会他们二人,自顾走了,双目圆瞪,身形一动,正要上前,却见一只白色袍袖斜里伸出,白衣男子已挡在他身前。
“怎么?”
“我自有计较,不必多费时间。”
白衣男子嘴角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意,向朱放使了个眼色,道:“此事要紧。”朱放点点头,不再说话。
出了客栈,江楚顿时心神一松。瞧见街边有个卖炊饼的小摊,晌午没吃饭的他,肚里有些饥饿,于是买了两个炊饼,边走边吃。
叶城与潮仙镇之间,是一条蜿蜒山道,暮春时节,山间百花凋落,山道上铺满了无数衰败的花朵。
江楚沿着山道走了许久,忽然感到一阵头晕,胸口窒闷难当,似被人揪住。忍着疼痛走了一段路,全身越来越难受,突然在一阵痉挛过后,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