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从大陆回来的“文协”会长,邀请一干人等到唐人街茶楼聚会,我也忝列其中。德高望重的会长,此举略近于故国几十年来流行的“传达”--头头参加过一个重要会议,回到原单位,要尽快开个把会议,把“上头的精神”种种:首长作什么报告,发布了什么文件,或详或略地交代一遍。会长这次受邀回国,参加了“国际华文文学”研讨会,主持者是一家名牌大学的“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所”。会长在会上接受高规格的招待,还到大学去给中文系的师生作演讲,颇领了一阵子风骚。然后,会长不顾年老力衰,在行李箱中硬塞进一批《美国华文文学论》--会议的东道主为这次研讨会赶印出来的惶惶巨著,带上飞机,回到旧金山。在茶楼上,会长给每一位部下发了一册。我们无比郑重地接下,会长的盛情、海内文学评论界的雅意,都叫我们感激不尽。
我一边吃点心,一边翻阅这本扉页印着“二十世纪华文文学史研究(XX大学《二一一工程》之三)”字样的书。坐在旁边的一位女士蓦地站起,惊叫起来。原来,桌上那本属于她的《美国华文文学论》中,爬出一尾蠹鱼!哦,久违了!我移居美国这么多年,无论在家里的书架还是在唐人街的书店和公立图书馆,从来没见到过蠹鱼。它矫健地从书页中探出头颅,一身银灰色,闪着蔼然的光。银灰,可是名至实归的硕学鸿儒,其头发才能拥有的色泽。而且,它不似从前在故土所见的同类,那些蠹鱼在老屋的书橱中食字不化,怎会不肥硕颟顸?这一尾呢,虽然来美才几天,却不但适应了时差,还立即跟上了美国的减肥潮流,体态如此苗条,恍若从健身俱乐部信步而出的标致女郎。
谁都晓得,蠹鱼是书生的天敌。八年前我还乡,在老屋的阁楼上,打破蜘蛛网的重围,拂掉半寸厚的灰尘,从桐油剥落的五斗橱里,翻出知青年代的藏书。昔年的宝贝,躲不掉鼠辈的蹂躏,好在多半外观尚好。然而,打开每一本,都飞起白色的粉末,原来,内页都满布了线条流畅的洞穴,缝边成了鹑衣,把书一抖,众多银灰色的蠹鱼,悄无声息地掉落在阁楼的木板上。我恨恨地扬手欲打,最后,却叹了口气,放过了这些弱小者。
为什么?捉不胜捉在其次。最叫我愧恨莫名的,是面对被我遗弃的《离骚》与《韩昌黎全集》、普希金和托尔斯泰、鲁迅和徐志摩之时:唉,寂寞无告的书籍,在青苔业已侵入房梁的老屋,既已人去楼空,那么,让蠹鱼寝卧其间,吃食其间,繁衍其间,考证训诂其间,格物致知其间,皓首穷经其间,“少谈些主义,多研究些问题”其间,乃至“文本”、“话语”、后现代、后后现代其间,不是最合理的逻辑么?看吾国历史,线装书如果幸免于被抄、被禁、被烧的话,由蠹鱼来圈点,来批注,来完成,乃算颇值得羡慕的归宿。晚出的精装本也一样,不同的仅仅是,洋装大部头的书脊坚硬,蠹鱼知难而退,让牙齿一闲就发慌的老鼠啃个痛快。书籍和人生,既一样逃不脱生老病死,那么,它们有如此相依为命的伴侣,岂不是莫大的幸运!
看会长从国内带来的蠹鱼,逃过美国海关的检查,不必办理签证,就完成了移民手续,已是奇迹。再看,它闲适地从书里爬出,一点也不显疲沓,比之一办上绿卡或者技术劳工签证便告水土不服的学人,比之动不动就“洵此美而非吾土兮”、以乡愁为雅病的半拉子酸文人如我辈,岂不更富于适应性?而况,它从前的居处,不可能是一般人家,殆可推定,它栖息过的《美国华文文学论》,在交到我们的会长手中之前,不是储藏于研究所的资料库,就是寄存在研究所所长、文学系主任黄教授的书房,不管何处,均算书香缭绕的净土,而不会是歌楼酒肆、股票交易所、按摩厅,那些地方,多铜臭或者香水味,却少“雅”。而蠹鱼,先天地是与雅人雅物为伍的。
蠹鱼正向我的茶杯爬来,我凝神欣赏它的姿态。女士气急败坏地叫嚷:“还不快打!”该打吗?我搔首踌躇。蠹鱼从来不见容于人世,这是没有疑问的。我要不打,茶楼的侍者打不着,至迟在晚间,它也给清洁工收拾掉。而且,茶楼里没有书,它以什么为活?改吃虾饺烧麦吗?如果我真的有好生之德,就该把它放进自己的一本书,带回家去当宠物,反正书房里的落地书架,书籍上千,尽是横排直排的方块字,纯粹的“中国料理”,够它吃好多年。不让有点洁癖、最恨蟑螂蚂蚁的太座看到就是了。
我在寻求对策,女士却高高扬起手里的报纸,要致以致命的一击。我的头脑还没反应过来,食指竟不由自主地,往怡然观赏异国风情的蠹鱼身上,轻轻一按。女士在旁大大松了口气。我对着黏上银灰色粉末的食指,暗暗叹息:在很少人坐得下来读书的世界,一尾蠹鱼,涵泳于“美华文学”的评论之海,在黑体字的《美华文学纵论》和《四十年代旅美作家研究》,在宋体字的《“草根文群”阶层的文学立言》,在仿宋体的《剑气兰香》……因此而满腹经纶,因此而成为出色当行的专家,尽管没有高级职称。
然而,被我葬送在异国广式茶楼的桌子上,这小精灵!
(200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