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12时，依照和大卫的约定，他去地铁站接儿子时，我到唐人街的“喜相逢”餐馆，占下一张小圆桌。这家食肆的价钱不便宜，但菜式和服务都算上乘，洋鬼子大卫这中国通，不吃中国菜则已，要吃必选这一家。这时间，金融区高层写字楼的白领们，蜂拥而来，餐厅里挤爆了，门口排着队。侍应生每次路过，都向我投白眼。我越坐得久，负罪感越重，便频频拨大卫的手机：“喂，怎么样？快到了吧？”“妈的，还没现身呢！”我喝免费的劣质水仙茶，喝久了，觉得不消费一点，连礼貌的带位小姐也要怒目而视了，便点了几碟点心吃起来。一点半过去，大卫终于传来佳音：“人接到了，已走出蒙哥马利地铁站。”好久好久，没有一个悬念，像今天的大卫所带来的儿子一般，刺激我的好奇心了。我恨不得这阵子，沿乾尼街往东跑，好马上看到这个18年没见的青年人。
这个人，如果出生时父亲给起的名字没改掉，该叫杰西。上次见面，他是出生才几个月的婴孩。他满月，我们送的礼物，是一把汽车用的婴儿座椅。他不足一岁，父母离异，他被母亲带走。这么多年，不但我这外人，连生父大卫也没见过他。他的模样、头发、眼瞳、个头、脾气，父子相见是何等场面，如此等等，都是未知数。我一会看手表，一会看楼梯口。终于，大卫驾临，我站起来。大卫背后，站着一个小伙子。老实说，头一眼叫我略感失望。个子太小了！大卫和前妻，身高都在中等以上，联手制作的产品却有点营养不良，比乃父矮，也干瘦，初次见面，有点畏缩，没多少青年才俊的挺拔气概。
大卫不叠地说耽搁了，不好意思，又解释，年轻人昨天晚间下了班，还去派对喝酒，今天一早睡过头，出门晚了一个多小时，害得他干等。这位不守时的公子大咧咧地在我旁边落座，喝我倒的茶，一副理所当然的派头。大卫白了他一眼，他才勉强说：“其实也不全是我的错，闹钟坏了……”
毕竟晚得离谱，专为高峰期开放的地下室餐厅，服务员都下了班。我们只好迁到一楼。“你们饿坏了，快点菜。”我把菜单递给大卫和杰西。杰西埋头看菜单时，我才好意思端详他，同时从记忆深处挖掘18年前的影像，头发带褐，显然是乃父的金发混合乃母的黑发所成，带些微卷曲，叫我记起40岁时的大卫。眼珠不蓝，是亚洲的。眼睛不大也不小，但目光有点滞，爱凝神，可是忧郁型的特征。睫毛长得过分。脸盘小，我这才省悟，我头一眼看他个头小得出奇，缘由不在身高，也不在骨架，而在五官不舒展的小脸。这像谁？不像大卫，至于他的母亲，脸颇俏丽，也不迷你。亚洲式矮鼻子，一些雀斑加青春痘。叫我吃惊的是颊下，顽固的胡子，横七竖八地冒出，稀拉拉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预支年龄，不知动机如何？可惜他没顾及一常识：胡子如果先天上长不密，千万不要留。一留就藏不住邋遢。我看够了杰西，掉过头去看大卫。大卫和我对视，扑哧一笑。这老油条，看穿了我的心理，知道我暗里拿他们爷儿俩作对照。
我把侍应生招来，大卫客气地对儿子说：“年轻人，你尽管点喜欢的。”其实不必鼓励，杰西也不会客气。他一口气点了蒙古牛肉、咕噜香肉、鲜贝炒芥蓝、锅贴，还点了开胃小菜：叉烧、海蜇丝和卤鸡翅膀，我张口要说：“是不是太多了？”大卫从菜单上方眨眨蓝眼睛，示意：由他去。大卫接着点了一个清蒸鲈鱼和一碟青菜。大卫和我同事多年，知道我的胃口，这年纪，无论他和我，都不能像杰西那般狼吞虎咽。末了，杰西还点了一罐可乐加冰。
为了缓和气氛，我对杰西说：“看来你的胃还是中国的。”杰西笑了，一骨碌把汽水灌进喉咙。大卫马上把从旁经过的侍应生拦住，请他再拿一罐来。
到这田地，该入正题了。“正题”关乎两个男人的生命，兹事体大，怪不得谁都绕着走，不敢贸然打开话匣子。大卫向我示意，我便开始了。
“杰西，你如今是大人了。”（杰西抢过话题，说：“就是，我去年从母亲家搬出来，自己住，一边在奥克兰的一家酒吧当小工。”）
“你一直在找父亲，如今父子终于相见，祝贺你们。”我举起茶杯，和他们父子碰了一下。随后，又僵在那里，我低头喝茶，寻找恰当的词句，来解释父子相离这一悲剧的前因后果。
大卫父子这次见面，起因在杰西的搜寻。至于大卫，对团圆如其说渴望，不如说恐惧。18年前，前妻把儿子抱走，那一天的经过大卫向我说过。在惯于挑拨是非的丈母娘离开不久，夫妻关系似乎渐生转机，却因小之又小的争吵，终于无法收拾--那天，大卫去接上英文班的妻子回家，半路上，妻子下车，说要去取一张工资支票（她课余曾在这街上一台湾人家当过钟点工）。妻子回到车里，喜滋滋地拿支票给大卫看，大卫说：“给我存进银行吧。”妻子说：“我才赚到40块，你也要没收呀？没门！”大卫说：“家是共同的，我赚到的，全为这家花费掉。你能赚了，加入一份，不是很合理吗？”大卫手拿支票不放，妻子去抢，抢不到就哭闹，暴怒的大卫把她推下车，扔在街上。当晚，妻子把寄放在朋友家的小杰西带走，从此不回头。大卫这才发现，妻子在丈夫驱逐丈母娘成功后，便偷偷做离开的准备。这次大吵，不过是借口。然后是离婚官司，本来大卫雇请律师控告性格暴烈的妻子骗婚，要移民局驱逐她出境，但因大卫有两次动手打人，妻子到庇护所躲避的案底，大卫打不赢官司。然后，法官裁定儿子的抚养权归母亲，大卫为了少交赡养费，实施“吃了砒霜药老虎”的策略--称病不上班，在家待了一个月，工资支票上的金额少得可怜。上庭那天，故意装成病秧子，可怜兮兮的，法官看他贫病交加，便把要他支付的赡养费定在最低档：每个月才260元（我所以摸到这底牌，是因为几年前大卫去度假，委托我代他领工资支票，并代他存进银行的支票户口）。这笔钱，每月从大卫的工资中扣除，直接汇进州政府相关部门的户口，再转交他的前妻。那次夫妻吵架，导致妻子出走至今，几乎沧桑了两回。我和大卫同事多年，朝夕见面，一起干活，我问他想不想见见混血的小儿子，他的回答一成不变：“不想，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一年前，大卫终于松了大口气，为的是杰西到了法定的独立年龄，业已支付了17年多的赡养费，终止了。从那时起，离开母亲掌握的杰西开始顽强的寻亲操作。他先以父亲的姓氏“卡甫拉斯基”敲进网上的搜索引擎，不久，在中学校友网找到两个姓氏相同的年轻人，女的叫洁西卡，男的叫亨利，都住在旧金山湾区的核桃溪一带，杰西用电邮和他们通起信来。他们是大卫的女儿和儿子，第一次婚姻的产品，都已30岁开外。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弟很热心，和久没联系的老爸通了电话。老爸大卫为见还是不见，踌躇了好久，和我商量了几回。我的意见是见，亲骨肉嘛。大卫说，要见面可以，你得作陪，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杰西，免得他恨我一辈子。我答应了。此刻，轮到我了。
“杰西，你小时候人见人爱，你爸最疼你了，有一次，你感冒住进了凯撒医院，你爸在病房守你守了两天两夜，烧退了，才带着两眼红丝离开。你外婆对我说：‘想不到洋女婿待孩子这么尽心！’你不知道，本来我是要当你的教父的，可惜……”我要说出的遗憾，是杰西的父母感情崩溃得太快，来不及办一个哪怕极简单的仪式。按照杰西的外婆的说法，在广东风俗里，那叫“上契”。父母带上“契仔”到“契爷”家，送上礼物，“契爷”给“契仔”红包，便算建立干亲。以“感情牌”开头，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我的任务是洗脑，杰西的母亲这么多年，毫无疑问说尽前夫大卫的坏话，我要尽量消弭小伙子对父亲的恶感。
不料这小子比我所揣想的要世故得多。他连灌了几杯茶，第一碟作为开胃小菜的叉烧片端上来以后，风卷残云地吃了大半，揩了揩稀疏的胡子，说：“父亲是怎么样的人，我妈说的不算，我自己要作独立判断，不然，我干吗这么起劲找大卫，足足找了两年？”大卫的眉耸了耸，我想打断杰西的话，要他给父亲起码的尊敬，怎么能叫父亲的名字呢！不料大卫的神情马上由尴尬转成惯有的玩世不恭：“他妈的，你看我儿子，整整一个男子汉嘛！”
“这就对了，父母离异，是他们的悲剧。里头的恩怨是非，由他们自己摆平。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父亲是顶呱呱的父亲，你和洁西卡、亨利谈过不只一次，他们怎么和你说的？他们的爸爸对儿女的好，说也说不完是吧？”
杰西没有正面回答。菜上来了，他说声“太饿了！”便敞开来吃。一盘“咕噜香肉”最先报销。我和大卫慢腾腾地吃。夹一筷子菜看年轻人一眼，忍俊不禁。杰西警惕地抬头，我马上说：“没事，放心吃。我是想起你戴着尿布时，吮手指头的馋样呢。”“我也是，那时你光会爬行，就到处捣蛋了。”大卫说。
“我妈和我合不来。17岁那年，我为数学老师的苛刻生气，撕掉成绩单，妈对我又打又骂，我受不了，搬走了。3个月以后，交不出房租，才搬回家。半年前，我满18岁，终于宣告独立。妈如果不是那么不讲理，我不会搬得这么远。她死活不让我学开车，怕我闯祸。没车，我怎么外出干活，赚钱养自己？妈从前打点零工，这几年在养老院当护理员，经济上宽裕些。”
我暗里佩服这小子门槛精，这场合要渲染和母亲的不和，父亲才“解恨”。我说公道话：“你妈这么多年独自抚养你，不容易，体谅她才好。”“说起我妈呀，恨大卫是她的事，却太过分，要我随她姓丁。幸亏我从市政厅查到我原来的姓。”
“说说，你书念得怎么样？”我问。杰西用五指伸进头发里面，抓了抓，低声说：“没念完，退学了。不过我最近又回学校去，非得完成高中课程，拿到文凭不可，你们放心。”
我在脑海里画出这个由单身母亲养大的青年人的生活轨迹，母亲懂英语不多，沟通不良，又忙于谋生，况且又和别的男人谈恋爱、同居，自顾不暇，怎么有余力和心情管教孩子？这个混血儿，可能相当吊儿郎当，喝酒，逃学，也许抽抽大麻。他成人后找父亲，其动机，说动听点，是要寻根，进而为自己定位；说低俗点，是要钱。大卫决定和杰西见面前，就和我探讨过，如今面对他，更加肯定了。
“我在学校，白人同学说我是中国人，中国同学又说我是‘番鬼仔’，真有意思。”杰西说起自己的“杂种”面孔，没丝毫的抱怨，只管炫耀他的“中西通吃”。
“有女朋友吗？”我对这个满肚子计谋的年轻人，说不上喜欢，但也不厌恶，多的是好奇。“哎呀，多到对付不赢！天啊，白的，黄的，黑的，都喜欢上我，为了我，打架吵架常常有。”他对自己的魅力感到万分无奈。
“那你让一个给我，我现在也是单身呢！”大卫又来搅局了。
大卫看了看手表，对我点点头，我开始作总结：“杰西，我作为你父母的媒人，以及他们短暂婚姻的目击者，要以不偏袒任何一方的身份，对你说些事：第一，你父母的离异，主要原因是东西方文化的冲突所致，双方都有责任，请你独立思考，不要单单怪罪爸爸。第二，你曾经获得父亲十分充沛的爱，他和你妈一样爱你。第三，你如今已是大人，希望你先完成学业，争取上进。”我这么说，没有背离基本事实，但不失狡猾，只强调好的一面，却忽略了坏的一面，比如，大卫和杰西的外婆吵架时，动手打人，有过家庭暴力的记录，还有，他刻意少付赡养费。
时间已到，该结束了。杰西打着痛快的饱嗝，站起来，和我握手。我们的面前，是狼藉的碗碟。两个小时边吃边聊，由这小伙子担纲，居然把满桌的菜全报销掉。
由大卫会账，这是大卫预先说定的。走出餐馆的大门。大卫对我说：“我要去给他买一双鞋子，当酒吧小工，没黑皮鞋不像样。”我低头看，杰西的鞋子是名牌“耐克”，但十分残旧，只差没露脚趾头。我站着，看这父子俩远去，大卫的右手搭在杰西的右肩上。
第二天晚上，大卫来电话，感谢我。我问他以后怎么办。他冷冷地说：“这小子，好几次叫我大卫，真他妈的没教育。他的底细摸不准，天晓得他进帮派没有？我没把地址给他，吩咐他有事打我的手机。反正我退休以后满世界跑，他找我不容易。”叫我惊讶的，不是大卫冷静的对策，而是冷漠无比的语气，对这亲生骨肉，他没有动过哪怕相当于当年照顾新生婴儿的热忱百分之一的感情。杰西如今不是儿子，而是讨债的，他要尽量躲。按照洋鬼子的观点，血缘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一路伴随后代的成长，有没有长期地灌注爱。大卫眼里的杰西，仅仅是一次做爱的结果。既如此，杰西再过分一点，把父亲看作勒索的对象，有什么稀奇呢？
（2008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