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论睁开了眼看》,是鲁迅写于1925年的名篇,它指出:“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这位为中国革命尽了舆论与思想铺垫使命的巨人,说的是改天换地的大道理。我这里说的只是小玩意:在扰攘现世,作为普通人,怎样活得快乐一点点?
二
从故土回来好几个月了,对一个场景依旧常常回味。那是乘机抵达F市的第二天,在弟弟家下榻。因为时差,凌晨5点不到就起床,蹑手蹑脚地开门。故国的拂晓和旧金山不同,后者的寂静是空洞的,偶尔响起的车声和零星遛狗者的身影,都扁平地剪贴在时间这“幕布”上,并无层次。前者呢,却是张力十足的,东方透出的晨曦,丝丝缕缕是人生的藤蔓,稍加牵扯,生猛的世俗世界便以立体现身。我站在粤荣大厦前的停车场上,伸懒腰,打呵欠。然后,迈开步子,以党政要人视察的派头,在卫国路走着。我当然晓得,我这个外地人、外国人,压根儿没资格拿大,无非是趁城市还在熟睡的当口,自我感觉良好一阵子。
一路尽是不必睁开眼也能看到的景物。蒙尘的紫荆树,可怜巴巴;为防止切换线路和转弯而建在马路中间的两排铁栅栏,毫无通融的余地,在空落落的黎明,尤其显得累赘;环卫处的大婶,例行公事地挥着大扫帚,“刷刷”连声,对应着第一辆盛载早粥的手推车,碰磕凹凸不平的人行道的哐啷;有人洪亮地咳嗽,放肆地吐痰;单车从巷子里猛然驶进大街,辐条亮如阳光;远处的面包店,灯光比烤炉的香味更为诱人。抬头,新的旧的楼房里,窗户多半紧闭,黑洞洞的,对比之下,一扇洞开的窗子,粉红色帘子竟带风骚的意味。一眼到底的人间实景,使我心里充满喜悦。我知道,这心情不是舶来品,兼有归人与过客双重身份的假洋鬼子,行李中没一件贴上“奉命快乐”的标签,我仅仅是为了眼前的一切。无心追问根由,只任快乐像冲破上游冰层的春水,汩汩地淌遍全身感官。
走一圈回来,街角一家小食店的门已开,招牌上写着“为食家”,土得明目张胆。是新开的,记得去年这儿是一家卖窗帘布的门市部。没走近便听到顾客吃粥的雪雪声。我灵机一动,何不为全家人买下早餐?走进去,按价目牌买了三碗“艇仔粥”、一碗牛肉粥、外加三碟肠粉。收款员和蔼地对我说,肠粉随叫随蒸,请到门外去拿。我拿着发票,拎着盛粥的塑料盒走出店子,拐个弯,面对一个工作台。台边墙角下,一个酒瓮子大小的石油气罐,以管子接通蒸汽柜,柜子有许多格,每一格放一块煎板。操作员是北方人,憨憨的,手忙脚乱地往煎板上浇雪白的米浆,再在米浆上面放稀薄的肉末和葱花,这肠粉是为我做的。不料石油气管子堵了,火熄灭,蒸汽柜停摆,北方汉子酱红的脸布满汗珠,弯腰忙乎好一阵,还是修不了。我微笑着安慰他说:“算了,我换一样,你慢慢弄。”我回到店内,告知原委,收款员把两碟肠粉折为一碗牛肉粥。因了价钱的差异,厨师往碗里放进分量叫我吃惊的牛肉。我提着沉甸甸的早餐,往弟弟家走。天已全亮,马路上,数以千计的摩托车突突连声,仿佛一个硕大无篷的开水锅在冒泡。停车场的保安员威严而谦卑地向我点头。太多的快乐使我的心微微抖颤,为了即将享受牛肉特别多、特别烫因此吞咽时快感特别淋漓的粥。被老旧铺子和32层大厦簇拥着的天,此刻在灰蒙蒙中透出稀罕的蓝。
我想讴歌栀子花和夹竹桃的芬芳,烤面包的焦香,教人胸闷的车辆尾气,收废品四轮脚踏车怯生生的铃声,附近学校早操的广播,巴士靠站时凌厉的刹车声,茶楼里随水汽飘逸的喧嚣,行道树上小鸟零星的啁啾。眼里人生,俚俗之至,和美国郊外繁花覆盖的小镇比,更差得远,但是,我不但反对任何激进的推倒重来,而且为了这美与丑的交错,完好与残缺的融合,清明与浑浊的均衡,赞美造物主设计的周全。
随即,我自问,是不是为了自娱而饥不择食了?不管我怎样警告自己:即将吃下肚去的鲜嫩牛肉,有极大可能是奸商灌足污水的;“为食家”小店难保不干黑心买卖;满头大汗的蒸肠粉汉子,一点笑容也没有,是不是老板欠了三个月工资,不会发狠往佐料下毒吧?美容店里头扫地的女孩,向镜子作极尽温柔之能事的微笑,是不是在为客洗头之外也陪上床?摩托车后座抱着驾车汉子腰部的中年女性,谁知道她幸福不幸福?我要强迫自己,透过艳丽的窗帏洞察闺房的争吵,从夫妻相拥的镜头窥探婚姻里的猜疑、妒忌、防范与争夺,还有把做爱的兴头扫尽的“婚前财产协议”。一路走过去。开始营业的超市,恐怕是负债运作;旅行社里空无一人,可能卷了顾客的定金潜逃。透过表象看实质,据说是通行无阻的世故。
然而我不顾一切理论、经验和理性的提示,固执地快乐着。像明知来日不多的耋耋老翁轻搂舞伴翩翩而舞,对老天爷的倒计时“尿也不尿”。我望着不根据任何“指示”而轻快掠过霓虹灯的燕子,忽然醒悟:在美好的物事暗示下,诱导下,刺激下,马上快乐,原来是生理本能,是天赋人权。
那么,为什么我常常拒绝唾手可得的快乐呢?似乎是为了“深沉”或“扮深沉”。按世俗规定,要拥有哲学的或世故的“深沉”,非要像泼脏水时泼掉盆里的婴儿一般,把表象抛弃,迅速地深入内核。鲁迅就这样揭露“麒麟皮下的马脚”,拆穿“拉大旗作虎皮”的骗子;神探就这样挑出惯犯的破绽;哲学家就这样到达“真理”;战略家就这般把握“本质”,诗人就这样搜索言外之意、题外之旨。表面无非画皮、面具、迷彩服,充其量是冰山一角,不必重视,不宜恋栈。既然知道金矿在泥沙之下,干吗不把表层清除,一步到位?
我忽然想通了,凡事“深一层”的思维定势,也许有助于事业的成功,但就滋养心灵而言,有时是成本太大的减法。既然明知美食下肚,在肠胃横竖被分解成各种养分,可谁会舍龙虾青菜而只吃维生素丸?那么,为什么拒绝承认“表面”就是人生的即时状态?紧紧地抓住它,不就抓住生命的基本面了吗?
我把早餐拎进弟弟的家门,弟妹惊奇地打趣:刚刚回来就包办了?我呢,心不在焉,脑筋还铆着一个问题:是什么阻碍我们享受“表面”的人生?对了,是鲁迅鼓吹的,凡事“睁了眼睛看”。
三
我解开好几个塑料袋子,将包子和粥放在咖啡桌上。弟妹说等一下,她要先在玻璃上铺一张旧报纸。于是,我们在前几天的“我市工业产值”、“城区又添老年人活动场所”、“楼盘”、“天气”、“今天消息”的铺垫下,吃了一顿纯粹的中国风味。
我因利乘便,想起友人家的“报纸事件”。那是12年前,我到上海探望老诗人黎先生,在他家食宿。一天,我和他游罢杭州西湖,回到虹口区的家,他进门就问太太:“羊城晚报来了没有?”太太说,没看到。黎先生嘟囔:“怎么搞的,这么晚了还不送来?”入夜时分,我和黎先生夫妇吃晚饭。小厨房里的小方桌上,也铺着报纸。从那时起,我才晓得,报纸是国人流行的一次性桌布。吃的是稀罕的大闸蟹,各个专心剥壳剔肉,忽然,黎先生嚷起来:“咿,这不是吗?”太太脸色发白,不敢搭腔。黎先生拨开螃蟹壳,义愤填膺地用筷子戳着报头的日期:“没错吧?今天的!瞎眼了你!”他戟指无地自容的太太,狠狠开骂,她的罪行无非一条:隐瞒收到报纸的事实。他高屋建瓴,句句击中要害。才45岁就下岗的太太哪有招架之力?苦了我这远道而来的客人,劝又不是,为黎太太辩解更不是。一顿最高级的晚饭(黎太太为了待客,花200元买刚刚上市的螃蟹,这是她的月收入的一半)草草收场。饭后,黎先生气还没消,坐在书桌前继续声讨。我见黎太太出门去倒垃圾,跟着出去,悄悄安慰她几句。黎太太抽泣着说,他这牛脾气,一发作就要人命,连他最知心的朋友都说没得救,劝我说,忍不下去离掉算了。黎先生生气不是没来由,他最看重这份报纸,没它难以打发日子。好几次,因为收不到报纸,他直接打电话给上海市的邮政局长告状。黎先生是何等人物?他1957年被打成右派,在青海劳改20年,打倒四人帮以后才获得平反,回到上海原单位。因为婚后仍旧分不到房,只好借编辑部的办公室作洞房,为此他向时任上海市市长的江泽民慷慨陈情,终于获得迅速解决。这事在江泽民当上共产党的总书记后成为美谈,诗人黎先生由此成为热门人物,邮政局当然不敢开罪他,局长好几次乖乖地带当天的报纸上门道歉。不过黎先生是忠厚人,不爱作威作福。那一次,他恼太太的原因恰在于:他如果又一次错怪邮局,那就不但丢尽脸,也太对不起为此遭扣发奖金的无辜邮递员,以及不得不再来负荆请罪的邮局领导。
如今,昔日的文字至交黎先生已成古人,这一小事我却常常想起。由此带起的结论是:要想从表面获得快乐,原则之一是不要过度发挥。以这一报纸事件为例,聚焦于“收到报纸却忘记掉”就好,不要牵扯到邮局去。中国人处理家庭纠纷的谚语是:“不痴不聋,不作家翁。”身为大家长,要主动患上老年痴呆和失聪两大症候,为的就是保持表面的和谐。
还可以举发生在异国的“关灯事件”作论据:旧金山唐人街,婆婆和儿子夫妇同住,有一次,媳妇大发雷霆,说婆婆明知她还在餐桌前坐着,却把电灯熄掉,让她这刚刚从家乡来到异乡,严重水土不服的后辈摸黑吃饭。以后,婆媳频频产生争吵,根子都在这里。如果媳妇将关灯看作老人家出于习惯的无心之错;又,如果婆婆向媳妇道歉,作出解释。纠纷就不至一路发酵。
可见,适度地切断联想,不进行“按下葫芦浮起瓢”式的思考,不因小即大,准女婿就座时爱晃二郎腿,未来的岳父不要就此断定这后生福薄;小女儿上街多要一根冰棒,妈妈不要骂她“挥霍无度”。不发挥,会被聪明人讥笑为鼠目寸光。可是,我宁愿要风平浪静而避开自作孽的狂风暴雨。
四
不睁了眼看,需要一种工夫:不背过脸去。读旧诗,我隐隐觉得,中国读书人有一个古怪的传统:迷恋过去,瞩目将来,却不执著于“当下”。“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流水落花春去也”,指向都是往昔。“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老杜不想就眼前作裁判,宁愿掉头看远处。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不过是花农的劳作,“悠然见南山”,才算风雅的极致。疑问恰恰在这里:倘若无山可望,加上失业和房屋的抵押贷款拖欠,“悠然”不起来,怎么办?我们能不能撤掉南山,全神贯注于手中营生?
备受鲁迅推崇的日本学者厨川白村,痛诋日本人的“红包”病。连付给补习老师的报酬,也不愿把钱摆在明处,而用红包严严实实地封住。这种虚伪的“礼仪”,是从中国进口的,两个东方国家,都是这样:不愿和现实对碰。红包覆盖现钞,是以虚假而单薄的包装掩藏乃至置换现实的象征。“口不言钱”的假清高世风,使我们从古到今难以做到对洋鬼子来说并不困难的一条:明来明去。算盘放在抽屉里头,交易都类似牙行的牲口贩子,手指在袖筒里过招。
不睁开眼看,是把“过程”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过程并非仅仅是“意象”中充当“意”的臣仆的“象”,不但是单纯为哲学命题的结论而存在的工具,更不是主义的试验田,它就是第一意义的人生。至于它之前的虚无,它之后的天堂和地狱,都是无关紧要的。
我听到一位父亲这样描述痴迷于钓鱼的13岁儿子,“他在江边,从早上7点待到夜里9点,饿了啃妈妈让他带去的三文治,渴了喝瓶装水,回到家时两手空空。我问他,一整天都没钓到一条?儿子回答:‘谁说的?多了去了,可是我都放回水里,它们转头看看我,摆摆尾,游到远处,多可爱!’”我旁边一位钓鱼年资35年的朋友插话:“名副其实的钓徒!”
一句话:以全副身心拥抱“表面”,做到了,做好了,我们的人生便算有了稳妥的根基。往下,才有思想的、诗的、世故的、形而上学的戏可唱。当今流行的抑郁症,主要症状恐怕在这里:舍弃表面,而迷失于其他。眼前的圆满不可取,毫无形而上的胜义。他们种下形而上,收获幻灭。
五
然而,人人从现实生活到心里,都“夜不闭户”,即普遍地“不睁开了眼看”,是最艰巨最持久的人心工程的结果,前提是对“所有人”的信任。不错,你信任血统相同的亲人,信任相交多年的朋友,信任你通过多次打交道而打上信任记号的商家和个人,如经纪人、推销员、编辑、售货员。但是,对巴士上和你并排而坐的陌生人呢?对午间敲门,声称汽车的水箱漏光了水,向你要一桶的黑人小伙子呢?当天下横行的是诈骗案,人间的成功楷模多半由毁坏诚信而起步,所谓“第一桶金”无非拍卖真诚的暴利时,躺在马路上的老大爷向熙熙攘攘的行人呼救,第一句是:“我自己摔倒的,不关别人的事”。拿这表白比照鲁迅讽刺多次的,报道“自行失足落水”的记者,可知世风又倒退了多少里。
鲁迅痛诋多次,如今愈演愈烈的中国痼疾“瞒和骗”,是被他指为“吃人”的封建传统使然吗?是中华文化的基因缺陷吗?这些且让学者去研究,我只想指出,根子在于,不从事“瞒和骗”,在鲁迅所开列的人生三个层面--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均要频频遇到瓶颈,甚至一败涂地。
怎么办?当痛快淋漓的打倒,推翻,消灭,把人间变为道德的废墟以后,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一起从“互相信任”出发,一点一滴地努力,建立一个不必“连睡觉也睁开眼睛”的社会。
(2011年2月)
##第三辑 倏忽情思--小品文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