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秋一个晴夜,在国内居处招待了头一批客人--三位交情超过40年的朋友。围着圆桌吃火锅,酒杯在云石桌面铿铿然,水汽在灯下氤氲,勺子和筷子在笑语中挥舞,微醺之眼在快乐中朦胧。什么都有了,丰富的友情,以及回忆;美好的食物,以及氛围;麻辣的蘸酱,以及笑话。去国这么多年,渴求的不就是这些吗?
一块涮羊肉和“长城干红”入口之际,我忽然不识趣地冒出一句:“再添加点别的,就十全十美了。”众友停下筷子,看着我的老脸。我发挥下去:“订单如下:从村头碉楼顶俯冲而来,把窗户摇得砰砰响的老北风,冷进骨髓的细雨,咕咕叫的肚皮;你们三位,都要退到青春去,一个变回穿口袋有洞的西装的前红卫兵司令,一个变回月薪25元的民办教师,一个变回昨天上深山打柴回来,肩膀肿痛的一等劳动力。”大家哈哈笑起来,质问:“那你呢?”我说:“我不变,我要变回去,谁来当东道主?都是当年的穷鬼,岂不吃西北风?我还是现在的老头子,看你们怎样在昔日与今天之间穿行,怎样重新呈现寒酸与豪迈,怀疑与愤怒,冷嘲与绝望。我则以今天的奸猾(或者叫圆通),来赞美,讴歌,悼念,挽回韶年。”大家以酒杯敲击桌面,发出类似“文革”初起之际在天安门前见到毛主席时的欢呼。
于是,在虚拟的“添加”氛围里,继续加餐。北风呼号,反而给我们的血添加热度,20郎当岁的纯情回来了,耽读海涅诗选时的幻想回来了,质问权威的勇气伴着致命的虚无回来了。雨丝在想象的世界飘荡,隔窗看着远处灯火如豆,那恐怕是对面村子里,和我们一样苦熬的同龄人在读书或者吃夜宵。劣质番薯酒灼烧着心口,灵魂仿佛被锻成铁水,吐一下口水,怕要带出一个火球。啊,冷雨在瓦上响,有如顽童在撒沙子,乡村老屋给了我们唯一的暖和和干燥,尽管明天一早还要出勤,还得挨冷和饿的宰割。
往下,我们该给老年添加什么?前红卫兵司令说:“还用问吗?冷水浴!”是啊!在座的四位,有三位在数九寒冬从事过这样的壮举:拂晓时分,穿短裤衩,冲出家门,在池塘边的井台,打一桶井水,兜头浇下,惊天动地的哆嗦,北风呼号着避走,全身被热汽笼罩。聊到这里,满堂大笑,放达里带点儿冷嘲。
(20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