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10日,星期六,旧金山一个无与伦比地明媚的春日。我把它原原本本地记下来。按照美国人的界定,并不属于“生命”的范畴,尽管英语里的“life”兼有“生活”和“生命”的双重意义(这是洋鬼子的明达处)。刚才路过大厨房时,听到行政总厨对着餐饮部主任抱怨:“最近忙得连生命也没了。”这并不是和汉语的“忙死”、“没命”等同的夸张语。他把“生活”分为“谋生”和“享受”,前部分是被迫的,不“谋”就无法养活自己和家人,所以不算“生命”;后者是自愿的,以谋来的资本去享受,才属于自己。
但我偏要记录这并非休闲、享受、逸乐,纯粹为糊口而存在的时光。如果以作文喻做菜,题材惊悚、热门的,是龙虾,胜在原料好,工夫在其次;日常生活一如家常菜,而上班,又是家常菜里的咸菜萝卜,越是按部就班越是寡味,越是平安无事越难下笔。岂但文章憎命达,连命不达的打工仔,也为了没有工伤没有挨上司的训斥客人的投诉而失去写作的本钱。
一、夏日计时
上午已上班6个小时,但不好意思渲染侍候客人吃早餐的细节了。我在一家大旅馆当侍应生,超过20年。端过的盘子、开过的酒瓶难以尽数。阅人多矣,却都是萍水相逢。
11点,下了早班,拿上两份中文报,躲进员工休息室。这是6年前一位伦敦来的英国人的德政,他一当上宴会部主任,便向总经理请示,鉴于宴会部雇员经常三班倒,深夜下班,大早又爬起来上班,睡眠严重不足,在高速公路上已造成好几起车祸,为了增加安全和提高效率,请为他们开辟一个休息场所。果获恩准。我在6张单人床中的一张上怡然躺着,戴上老花镜,把全部报纸读完,还睡了不止一觉。然后,对着天花板发呆。
旁边的床上,同事马里奥正和远在老家萨尔瓦多海滨的女朋友窃窃私语,他用的是三部手机中的一部(为了避开老婆的侦缉,他购置了如此之多的偷情设备)。另外一张床上,一位以“站着也能睡”驰名的同事,打着酣畅的呼噜,偶尔嘟嘟囔囔地发梦呓。这房间原来是董事长的办公室,而董事长,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曾经以6亿美元的身价,在《富比世》美国富豪年度排行榜上名列第49。董事长早已去世,家业也几次转手。典雅的壁纸上,清一色的莫内油画复制品依旧。以诺曼底着色暧昧的睡莲伴午间的小睡,真是难得的诗意。
我把手表脱下来,放在床边。想到时间,生命也好,生活也好,无非都是时间。永远以相同的节奏前进的时间,每年夏季将到,都有一次预先布告的提速。往年是4月1日,今年提前3个星期,今天夜晚,在凌晨两点,要把钟表拨快一个小时。也就是说,在北美洲生活的人,无一幸免地少活了一个小时。搭越洋飞机跨过换日线,赚来额外的时光,我们色然而喜,从没思量赔回去。才被官方掠夺一小时,便众怨沸腾。有线电视新闻网渲染说,最惨是印第安纳州,一下子往前拨两个小时。一天才24小时,无价之宝被抹去十二分之一。我倒没有那么痛心疾首,尽管今晚下班迟,明天又上早班,中间的睡眠时间本来就金贵。
于我无伤大雅,于旁人呢?从邻床上拿过一份同事留下的英文《纪事报》,翻着翻着,果然在家园版上看到随笔《失去的不止一小时》,不过,它借题发挥而已,开头便提出:“我们的时间哪里去了?我指的可不是星期天凌晨二时至三时那一个小时,而是指发达的科技为我们赢来的许许多多个小时。”它又说,究其实际,我们的时间恰恰被以省时省力为宗旨而造的新玩意绑架了,拿TiVo(一种专为无法及时看电视的人录下节目,并将广告删除,以便稍后观赏的设备)来说,貌似节约了时间,其实大谬不然。如果你在节目播出当场看了或者干别的事,只花一个小时,录下来以后看,那就变成额外的负担,人不得不在看常规节目之外再看它,多耗费一个小时。总而言之,新科技的百般玩意,如果成了它们的奴隶,结果是虚掷更多光阴。
随笔又说,东密歇根州一位研究生以《高科技对现代生活之影响》为硕士学位论文,今年2月花了整整一个月,按照1950年的模式过日子--电视、洗碗机、手机、电脑、电子游戏机统统束之高阁。结果呢,他说:“棒极了!在感觉上每天活了40个小时,我终于领悟,电视吞掉多少生命,更不说上网和电邮了。”作者在结尾说:“如此说来,果然妙哉!谁不情愿一天有40个小时?可惜我们早已依赖科技多年,我们仍旧把光阴耗在这里:要么处理电邮,没有看预先录下的肥皂剧。”
我在床上翻个身,散在周围的报纸,带着昨天伊拉克自杀炸弹的硫磺味和美国国会议员为是否撤军而辩论的口水,在身边窸窸作响。我曲肱而枕,想着,即便如此庸碌无为、纯然为糊口而消费的日子,将来必怀恋无比,一似在战场失去一条腿的兵士,以患肢的痛楚来凭吊健步的年华。光阴之不堪回首,总因为到了生命的下游,回眸处尽是不能复得的旖旎。到70岁,必陶醉58岁托起十个大碟子加盖食物的气力;到75岁,必神往50岁前一连干20个小时活还能飞跑的能量;到80岁,必迷恋69岁前波澜不惊的心脏。
二、在员工食堂
两点钟,离开休息室,步下三层楼梯,走进员工食堂。在这地方,我吃了超过20年的饭,它的优点,仅在免费,别想吃到可口的。但不可口有绝大的优势,使你控制食量,从而不知不觉地减肥。其次,它是唯一的社交场所。我正在勉为其难地对付一碟稍胜于嚼蜡的生菜色拉,老朋友布兰进来了。这几天大名鼎鼎的微软企业在这里召开技术人员表彰大会,少见的大忙,从工会招来几十位临时工,在今晚的盛大宴会上当侍应生,布兰是其中一位。
我招呼他坐下来。这位来自苏格兰的盎格里逊人,脸上的白皮布满毛细血管,花4000美元换来的一排假牙以过分的完美衬映有点流气的微笑,我拍了拍他肥厚的肩膀,作例行的问好。一看到他,我便准备好各式荤素玩笑,打算尽情捉弄他。布兰和我,19年前是下城闹市里一家意大利餐馆的同事,从联手侍候第一拨从附近的富国银行大厦踱出来的高层主管开始,我和他成了无拘束的哥们。我爱当众奚落他:“我的朋友布兰,十多年前突然给我打电话来,猜为什么?可不是拉我去喝咖啡,吃法国菜,是要我替他运修房子用的灰墙板。”他不在乎地笑,唇角的蓝色小血管更加触目。“我告诉布兰,我的车子太小,灰板每块长6英尺宽3英尺,塞不进去。”布兰说:“你真笨,放在车顶上,用绳子拴好不就行了?”我吼叫:“你他妈真精,你的车子不也有顶吗?”他在电话那头坏笑:“我是考考你够不够朋友。”“诸位看,这位英国佬够朋友吗?”他不回应,得意非凡地交叉着手,头往后仰去,大笑不止。
今天,我要拿他新买的二手丰田“雷塔斯”来做文章,一本正经地要他转让给我,明知他绝不愿割爱。不料,布兰一脸严肃,并不搭腔。“出什么事了?”我问。布兰说:“没什么大不了,气人就是。”我坐正身子,关切地说:“说说看。”有一回也是在这里,我和他谈家事,从我曾见过面的尼可(他第二次婚姻所生的女儿)说到我没见过面的一对儿女(他第三次婚姻所生,妻子是菲律宾人),我问:“他们的头发什么颜色?”“黑色,像妈妈。”“眼睛呢?”“也像妈妈,棕色。”我盯着这张圆滚滚的白种人脸孔,恶作剧地问:“一点不像你,怎么肯定是你的骨肉?”他气坏了,把没喝完的咖啡浇在我的午饭盘子上,站起来走了。这位英国绅士,总算有风度,没骂娘,更没仿效他浪荡的少年时代的偶像--英国的江洋大盗华莱士--布兰彼时因醉酒闹事而被抓进利物浦的牢房,在里面认识了闯江湖的华莱士。从前布兰曾把华莱士的回忆录拿给我看过,好一个以逞强斗狠名震英伦的角色。
“是这样,我在马恰金酒店上班,把车子停在门口。下班一看,车子被人撞了,右侧一条擦痕,好心疼啊!(我差点插科打诨,问他:“是不是新买的‘雷塔斯’?我早要你卖它给我,这不……”)我再看,车窗的雨拨下放着一张名片,是凯撒医院一位儿科大夫留下的。”
坐在旁边的同事陆续站起来,续咖啡的走到柜台前,饶舌的菲律宾人则转移到另一张桌子去,借口各有不同,在不爱听“非传奇故事”这点上倒非常一致。我不好意思离开。布兰说下去:“看名片上的姓名,知道是阿拉伯裔,拗口的要命。没办法,我就打电话给她的住处。接电话的是另一个女人,哗,五大三粗的,肯定是‘蕾丝边’(女同性恋者)。”我扑地一声笑了,打断他:“你光凭一个电话就推断出人家的体形?”“就是,瓮声瓮气的,像男人,一猜一个准。”
布兰往下说:“男人婆恶声恶气地作了两点声明,第一,儿科医生不在,第二,不要再打这个电话号码。‘她就留下这个电话嘛!’我对着话筒吼叫,对方却挂断了。”布兰正儿八经地说,往常的幽默感都不见了。“后来,我打电话到凯撒医院儿科部,终于找到这位阿拉伯女郎。幸亏她承认,车是她撞的,当时赶着去上课,只好留下名片。我问她打算怎样赔,她说跟保险公司说。又没了下文。我气坏了,本来要找医院的人事部,以‘态度恶劣’投诉她。我上网查清楚了,她今年28岁,是没开始赚大钱的实习医生。”我听不出趣味,人间的正经事,大至谋生小至交通事故,幽默都是外加的。“最后呢?”我催他快报结果,然后开始我们的正题:开玩笑。“昨天,我的保险经纪来电话,说,别和她纠缠了,我们来办。”布兰知道话题不得人心,马上煞尾。
我拍拍布兰可堪压上大托盘的肩膀,表示欣赏,欣赏他把索偿交给经纪来办,一似我们负责牙疼,而由牙医全权处理疼之外的所有牙事。更欣赏他的急流勇退,中止不受欢迎的故事。可是他被自己的废话败了兴致,说不了笑话,白白浪费了一口又笨重又调皮、带苏格兰口音的“阴沟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