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被码头工人江龙救起后，住的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医院；后来被偷运到轮船上也有吃的，触礁以后还到游击队的根据地加了餐；以后有陈明护送，对方似乎在哪里都能找到吃的，填饱肚子就行；在武汉被救出来以后，国民党军统的特工们将他还原了美国记者应有的装束，西装皮鞋全副武装，连袜子也没少，可是口袋里居然没放钱……
早上出门走到现在肚子饿了，一股特有的麻辣味儿刺激着他，强烈的鲜香味儿，让他喉咙痒痒的，可是连买一碗小面的铜板都没有。除了到重庆找到大使馆有求助的机会，不能向正在苦难中的中国人乞讨，那有损自己美利坚共和国公民的身份。
只有去找乔子琴借贷，对，借贷，这是一个很冠冕堂皇的词。
回到住地，她已经起来了，笑微微地问他昨晚回去睡得怎么样？
他摇摇头只是说，觉没睡好，肚子也饿了，想吃一碗小面都没有钱。
乔子琴似乎没有发现他的窘迫，却不忘医生的本职，劝告他说：“你看这里多乱呢！这么多的人，什么病不携带？怎么能去吃面条呢！我去买两个烧饼，或者几个大馍包子来吃好吗？”
“不，我就想吃小面。”
这个老外，固执起来就像一个大孩子，她淡淡地笑笑，掏出一把小钱，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去吧，我知道你囊中羞涩。”
他又在哪里捡了一句中国的口头禅：“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你好歹借我几个银元，到重庆，我找到大使馆申请补助，到时候再还你好，包括利息。”
她给了两个银元，又吩咐他不要走远了，刚才船长已经派人来通知，说今天上午就要上船，尽快到重庆，折腾不起了。
“你怎么像打发叫花子？你放心好了，我们美国不一样，以保护国民为能事，就是他们不给我钱，我也要当记者，发照片，写文章，做新闻，挣稿费了还你……”
乔子琴说她带的钱也不多，还是叮嘱他赶快回来，说要准备快走。
他学中国人辨认真假银元的办法，把两个银元都夹在食指与拇指之间吹了一下，放在耳朵边，听到发出嗡嗡的声音，才放进口袋里，匆匆走出去。
他没在外面的摊子上吃，而是走进一家较大的面馆，要了一大碗红油面，汪汪的红油汤中撒着葱绿的葱花，感叹中国人在国破家亡的紧急关头还没忘记口味，也唏哩呼噜地大口吃了，辣得浑身冒汗，热起来了，脱下西服，搭在手腕上走出面馆。
回头望去，见里面人也吃得欢天喜地，心想，若能记录下他们的坚强勇敢、开朗乐观，最好的还是图片，可惜没有照相机了。省下来的钱怎么能买一台吗？哪怕是一台旧相机，最起码，也要买支钢笔买个笔记本吧！
信步走去，到了关帝庙，见广场上坐的都是人，都是摆着地摊卖衣服的居多，也有卖书的卖日用品的，还有卖箱子的。见一个高大穿洋装的人走过，都求他买下来，说是为了筹集路费。
一个穿长衫男人在地上铺了一条黑裤子，上面摆着一副眼镜，一只钢笔。
詹姆斯眼睛一亮，拿起来看，这钢笔大粗管子，居然还是德国造的，虽然粗笨但是实用，因为很粗大的笔管子是抽取墨水的，装满一管子墨水，大约可以连续书写一个礼拜吧。
问他多少钱？长衫男子伸出两个巴掌。真便宜呀，詹姆斯毫不犹豫地掏出十个铜板。
男人连连道谢，问他能不能把眼镜也买下来？詹姆斯摇摇头说不需要，问他有没有照相机？
听他说得好一口流利的中国话，长衫男子诧异地打量着他：“你要照相机干什么？这个时候，只有间谍才用得着的。”
“我不是间谍，我是美国记者，我主张正义与和平，我曾经用我的相机用我的笔，记录了南京大屠杀的血证……可惜……”他摇摇头耸耸肩，两手一摊，蔚蓝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迷雾，“我还要想记录你们的苦难与顽强……”
穿长衫的男人点点头，收拾起地上的东西，用上海方言儒雅地说了声：“阿拉一同逃难出来的同事有台柯达相机，宝贝似的，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卖——”
他犹豫了，自己也是个穷光蛋，别人的宝贝怎么买得起？抽身就要走。
“侬怎么要走呢？阿拉带你去问问不好么？”长衫男子说。
看看什么样子也好吧。詹姆斯跟他进寺庙里去了。穿过大殿，到了后面的寮房，他进去用上海话说了一通，语速快，声音低，语调软，詹姆斯一句也没听懂。
男人出来了，说同事要见见他，因为生病在床，请他进去。
詹姆斯想，就是不买，探视一下病人，也对他们是一种安慰吧。于是，跟着长衫男子进了门。
一张床上躺着一个生病的男子，脸色蜡黄，面部浮肿，手里拿个相机，是柯达的，见了来人，挣扎着坐起来，也用上海官话说：“听同事说了，相机给你我放心。”
“不，不，不，我只是看看，”詹姆斯说，“我现在没钱，是个穷光蛋。”
“本来也想把它卖点钱，买点吃的穿的。可出来的人都是仓惶求生的，谁有钱来买这玩意？要给汉奸特务拿去就坏了大事……”病人把相机递给他，抱着光膀子说。
詹姆斯接过照相机，这是一部并不昂贵的柯达相机，在美国孩子手里都有，但在中国可能比较稀罕，看了看放在床上：“柯达相机，我们美国的货，不错不错。你留着换钱吧！”
“宝剑送英雄，红粉赠佳人，侬拿去还能帮助我们中国人打日本。”穿长衫的男子拿起来又给詹姆斯，也说。
“里面的胶卷才拍了两张，不用可惜了。”病人说，“阿拉这个相机，只是给家人拍着玩儿的，现在家人已经没有了，满目疮痍的中国，拍摄下来，给阿拉增加的只有伤痛。”
“谢谢先生美意，我暂时借来用用！你们到重庆找美国大使馆，我叫詹姆斯。”詹姆斯接过来，沉甸甸的，掏出一个银元放到床上，“我只有这点钱，先付一付租金吧！”
男人接过钱，反而说了一声谢谢！说：“如果到重庆，你当然还有更好的相机，我们去找你，你还给我就是。只是，请给我保留，那里面有两张底片，照着上海，我的故居，一片残砖烂瓦……”
詹姆斯回答他：“我尽量保存，如果先生同意，我把它发到报纸上，以您的名义。”
“那敢情好。家国不保，耻于署名。找不到你，看到报纸，也留一份念想……”
知耻近勇，中国还有救。
听他这么说，詹姆斯多了一份敬重，见对方簌簌发抖，穿得单薄，就把手腕上的西服递过去，说：“我也没有别的东西了，这个给你早晚御寒吧！”
说完拿了相机，大踏步地走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洋泾浜的声音：“ｇ钟二爷钟二爷ｄｂｙｅ。”
回到住所，还没进门，二号就迎上来了：“詹姆斯你怎么回事？跑哪里去了？”
相机并不大，放在他的裤兜里，沉甸甸的，和这些人没有共同语言，他也不说，只是微微一笑：“去吃了早饭。”
对方有点不耐烦：“我们已经脱了一班船，再不走第二班船又赶不上了，走吧走吧！一号已经陪乔小姐上船了，我在这里等你呢！再找不到你，我们就把你丢在这里了……”
“那可不行，”他反正两手空空也没有行李，跟着他就往外面走，一半打趣地说，“丢下我，你们怎么回去交差？”
二号冷冷一笑：“老弟，你不要过高地估计自己的价值，你把日本人的罪证弄丢了以后，你就是一个普通的外国侨民，我们只是有保护你的义务，而没有一定要保证你安全的责任。”
“你的意思，就是我可有可无是吗？那你们就走吧！”
“说句老实话，现在你受到这么好的礼遇，是沾了乔小姐的光，你要不和她一起走，只有爬到重庆去了！”
詹姆斯突然想起来了，在那个司令的办公室里，她要进去打电话，搞得神秘兮兮的，跟着再出来，司令官对她好客气呀！不但派了吉普车，而且还派一个参谋送他们。
原来这个乔小姐不简单，国民政府有靠山。那是她的什么人？
乔子琴是独生女儿，父母都在湖城，那里还有她未来的公婆，既然有未来的公婆，那么就有未来的未婚夫，这么千里迢迢赶去，就是为了找她的未婚夫？我只是她的陪衬而已，她只是借口照顾我，我们只是同路人……
这个女子以善良和柔弱的外表，掩盖着她刚毅的心，女神的形象轰然倒塌。
作为一个男人，把自己心仪的女子送到别的男人怀里，我是不是太傻帽了？试试看，最后还有没有一线希望……对了，她那里还有一卷胶卷，应该把它要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