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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天上人间(9)

虞姬戏

荷花岘是荷洲镇最大的村子。荷花岘村东有一条河。河的名字叫做杨柳岸。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满天星很哲学地对何塘晏说:河就是岸,岸就是河。

夏天时杨柳岸开满荷花。粉红色的荷花,染得河面上飘了胭脂。河水里开出荷花并不美好,这说明那河更像一个湖或者更像一个臭气熏天的鸭子湾。杨柳岸果然并不美好,它是一个恐怖血腥的地方。清兵在这里屠杀过白莲道人,解放军在这里射杀过还乡团成员,公社民兵在这里枪毙过反革命分子……何包大爷就是被当成反革命分子毙掉的。那天的杨柳岸充满着绚丽甜腥的气息。

何包大爷被枪毙过无数次。他和很多人一起被反绑双手,跪立岸边,脑后顶着乌黑的寒枪。子弹蹿出枪膛,打出极为短暂的唿哨,瞬间将一只完整的脑袋撕成碎片,绽出焰花般绚烂的七彩。一秒钟以前那眼睛还死死地瞪着血色黄昏,一秒钟以后那眼睛就不存在了,它们在空中撞击出金属般明亮的脆响,像两只脆弱的鸟蛋破裂并且消逝。何包大爷挨了空枪,身体仍然跪得笔直。民兵们将满脸木然的他拽起,塞上汽车,拖回去重新过审。何包大爷每一次都得过来陪毙,他和其他陪毙者让枪毙的场面变得热闹壮观,乐趣无穷。

可是那一次,枪真的响了。五个人跪成一排,面对一河死水。五声枪响过后,地上多出四具尸体。何包大爷仍然跪得笔直,脑袋却不再完整。他不像其他人那样配合着枪声倒下,他甚至把残缺不全的惊怔的脑袋慢慢转过来,然后冲身后开枪的民兵微笑。人群炸开了锅,有人往前冲有人朝后跑,呕吐声叫骂声尖叫声呻吟声连绵不绝。开枪的民兵再一次把枪举起,再一次瞄准何包大爷的脑袋。根本不用瞄,他的枪几乎捅进何包大爷的嘴巴。缺掉半个脑袋的何包大爷看着他,慢慢站起了身体。何包大爷已经不见了眼睛,他是用眼睛的位置盯住近在咫尺的民兵的。突然他大吼一声,挣脱绳索,以令人不可置信的速度逃向河的对岸。河水很深,距河岸三五米以外便可没顶,可是何包大爷一直朝河的深处跑出三十余米,勇往直前。他的两只脚飞快地踩踏着柔软的河水,把河面击出微小的浪花。他在河面上狂奔不止,动作轻松并且潇洒。岸边的民兵跪一条腿眯一只眼,枪托顶紧肩膀,再次扣动扳机。枪声响,何包大爷在水面上刹住脚步。有人说这一枪打中了他,有人说没有,还有人说那一枪根本没有发射出去。总之何包大爷在水面上呆立片刻后蹲下身子,抔一捧河水一饮而尽。然后他就沉到了河底。像扔进水里一块沉重的黑铁,声音沉闷压抑,河面上漾起很大很圆的水圈。片刻后水圈正中心鼓出一个粉红色的巨大水泡,水泡“嘭”一声炸开,水面上开出一朵荷花。是一朵朱红色的荷花,花瓣上不断渗出朱红色的汁液。那时已是早冬,早冬,水面上升起一朵诡谲的朱红色荷花。

那朵荷花开了很多天,无人敢摘。民兵们潜入水中打捞何包大爷的尸体,终于一无所获。有人说他早已被鱼们撕裂吞嗜,有人说他早已融化成泥,有人说他最终幻成那朵荷花,还有人说,根本就没有何包大爷,没有那朵荷花。每一种说法全都漏洞百出,牵强并且可疑。后来有胆大之人将那朵荷花割下,偷插到何包大爷的空坟之上。夜里有人听到空坟那里传来锣鼓声和唱戏声,咿咿呀呀,如泣如诉。爬起来远远观望,见无边黑暗之中,搭一个飘忽不定的戏台,戏台上尽管灯光暗淡,却都是暗红色调子。锣鼓声和胡琴声中走来一位老者,甩着宽大的袍袖,迈着沉稳的步子,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再细看,那老者明明就是何包大爷,却不见了棕色的脑袋。他用光秃秃的脖子念白,声音豁亮明黄,又间杂着气泡破裂的“嘭嘭”之音。他的身体被灯光镀上一圈金色,他像蘸着金色颜料的毛笔勾绘出来的工笔人物画……

这件事越传越玄,版本也越来越多。却都信,都知道何包大爷会唱戏,特别是唱老生。他的音域开扩,嗓音极具磁性。他活着的时候常常和女儿湘莲在农家小院里对唱,一父一女,其乐融融。他的女儿湘莲,一位娇小姽婳的美人儿。

湘莲的眼睛细如苇叶,明如皎月;嘴唇鲜艳厚实如葡萄,粉嘟嘟红艳艳弹性十足。湘莲从小就喜欢唱戏,跟着她爹,学到很多唱段。何包大爷死后,孤零零的湘莲只能靠戏唱打发时间。她唱穆桂英,唱苏三,唱嫦娥和虞姬,唱到十八岁的时候,终于进到县里一个只有十几人的小戏班子。虽说是小戏班子,在湘莲看来,倒也顺心顺意。毕竟可以登台演出,尽管那台,有时仅仅是乡下冬日里冻硬的粪堆。湘莲在粪堆上飘着碎步,舞着宝剑,甩着水袖,柔软纤细的腰肢像一条美丽的蛇……其实那时,戏班子已经步履维艰。

戏班子的主要演出机会,就是为乡下的亡者唱戏。人死了,出殡那天,戏台就搭了起来。时间多从中午到半夜,剧目多为《定军山》、《铡美案》、《捉放曹》、《斩李广》等传统大戏;偶尔碰到有钱人家讲了排场,就会连唱三天三夜,每到这时他们就会从邻县的戏班子借调演员,不仅阵容空前强大,剧目和剧种也随之增多,甚至有了吕剧和山东梆子。那绝对是一场狂欢,一个节日。很长一段时间,那几乎是何洲镇农人的唯一娱乐。只要有戏听,谁还在意因何而唱呢?有一次他们过足了戏瘾,那次戏班子在荷洲镇唱了整整六天六夜。——唱到第二天时,拥挤的台下踩死了人。因为死了人,所以他们又有了再唱三天的机会和资格。那绝对是他们借以炫耀的资本——都挤死人了,梅兰芳来了也不过如此。后来满天星常常对何塘晏说:要是何洲镇天天死人,该多好啊!

天天死人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能够见到湘莲的机会并不多。

之前他们并不认识湘莲。

镇上死去一位老人,请去了这个戏班子。满天星和何塘晏站在戏台下叼着烟卷,兴致勃勃地看演员们布置戏台。戏班子变得不再纯粹,他们添置了电吉它、萨克斯和架子鼓,男演员穿了胸口垂着流苏的米黄色蝙蝠衫,女演员穿了黑色的一脚踢健美裤。他们唱起怪腔怪调的歌曲,不管以前唱小生的唱老旦的唱花脸的还唱青衣的,都用了同样吐字不清的嗓音。唱之前他们先要说上一段以便渲染气氛,“下面把这首歌,献给勤劳勇敢的荷洲镇父老乡村,同时献给亡去的灵魂——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或者“下面为大家献上一首新歌,同时用这首歌表达我的一片哀思。千里送君终有别,祝君黄泉路上走好——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哦,她比你先到……”,或者“逝者已斯矣!让我们化悲痛为力量,朋友们跟着我的节奏挥起手来——哦哦哦哦,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哦哦哦哦,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叫喊了半天,台下的父老乡亲仍然直硬得像一根根不谙风情的树桩。台上的演员就有些不太高兴,声音也渐渐变了味道,细听,不正宗的“哦哦哦哦”里面掺杂了非常正宗的“哇呀呀呀”。这很正常,他唱了二十多年的铜锤花脸。

满天星不耐烦地对何塘晏说:“这唱的什么鸡巴玩艺儿?”何塘晏两手插在裤兜里,耸耸肩说:“这叫庸俗歌曲。”旁边一位姑娘立即向他投过极为轻蔑的一乜:“是通俗歌曲。”何塘晏再耸耸肩说:“一回事。”

这时湘莲出场了。

她穿了艳丽的戏服,抹了厚重的油彩,迈了细碎飘忽的步子。戏台上的灯光刹那时变得黯淡,闹哄哄的音乐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一柄胡琴“吱吱呀呀”的伴奏声。她不像其他演员那样废话连篇。她上台就唱——边唱边舞,边舞边唱。没有人和她配戏,可是满天星分明感觉她的面前站着一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纠纠武夫。她的声音就像从遥远的天际飘过来,婉转,悽凉,让人鼻子发酸,浑身发冷。“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满天星大惊失色,低呼一声:“千万不可!”晚了,她突然变出一把宝剑,一转身抹了又细又白的脖子,身体即刻俯卧于台上。满天星呆住了,他的指甲把何塘晏的肩膀抠掉一块瘦肉。

戏台上的灯光再一次变得雪亮,倒下的湘莲站起了身,小跑到后台。吉它声重新响起,一位长得尖嘴猴腮的演员要献给父老乡亲们一首《外婆的澎湖湾》。满天星从愣怔中醒来,他四分五裂的身体和思维重新聚合。

满天星问旁边那位姑娘:“刚才唱戏这个,以前怎么没见?”

姑娘说:“听说刚来戏班子没几天。”

满天星问她:“哪里人?”

姑娘说:“荷花腰的。听说小名叫湘莲,大名叫什么不知道。她爹叫何包。都叫他何包大爷。据说很勇猛。”

满天星说:“怪不得。”

姑娘问:“怪不得什么?”

满天星说:“怪不得长这么白——白得发蓝。”

厚重的油彩完全遮掩了她的脸,长长的水袖完全包裹了她的手,所以满天星这句“白得发蓝”之所指,只能是她又细又长的脖子或者又细又长的脖子上的那根若隐若现的筋脉。

湘莲不足三分钟的表演是整场演出中唯一的一段戏曲。那时荷洲镇的父老乡亲都喜欢听流行歌曲喜欢看流行舞蹈,戏班子的节目当然也要与时俱进。他们说坚守其实是无知的孤芳自赏,迎合才是对民众最大程度的尊重。——只是这迎合不了满天星和何塘晏,他们只喜欢听戏看戏。也就是从那一天起,33岁的满天星和22岁的何塘晏就开始盼望镇子里死人。死得越频繁越好。最好三天一个,永不停歇。

那天他们在杨柳岸边散步到很晚。回去时满天星突然认真地对何塘晏说:“刚才,湘莲让我死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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