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罗趴到阿旦身上,仔细研究了半天他是不是在装睡,得出否定的结论之后,她想了想,又把红唇凑到阿旦嘴上,贴一贴,屏声静气过会儿,四处张望一下,看样子是在等待那儿小东西从天而降。如是再三,始终风平浪静之后,她终于泄气了,滚到床的另一边,摊成一个大字,嘟囔两声也睡着了。
如果她能够保持清醒多五秒,就会听到阿旦的偷笑声——他实在已经忍笑忍得快要爆掉了……
一夜无话,是一夜最美好的度过方法。
阿旦永远在六点醒来,一秒钟也不会再多睡,理论上他的身体构造并不需要任何睡眠,坚持按照正常的规律作息,仿佛只是一种旧有生活的延续。
非常享受。
羽罗也很享受,所以她会多睡一个小时。
无论是人还是非人,习性原来都是可以改变的。
一开始她拒绝这种奇怪的方式,在最舒服的地方,摆一张很大的垫子,到时间就过去躺下,闭眼装死。
搞什么东西嘛。
那还是在暗黑三界的时候。
她渐渐从结界的限制中显形,力量不足以打破整体的封印,封印却也不能再将她压制在暗无天日里,只以混沌形态而存在。
邪羽罗本尊的自我意识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假以时日,她终能破土而出,凤凰涅槃,重新展开覆盖万里烟尘之翅,将三界人间的一切揽入麾下。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离家出走、去向不明的达旦突然跑回来了。
以达旦精魂为据,牵连破魂食鬼二族全族气运,是封印邪羽罗本尊的唯一方法。每过若干年月,就要来这么一次,历届达旦,都忠实遵守,如约而行,实在当年邪羽罗以恶治世,横行天下的记忆,已然成为所有种族的共同伤疤。
但是这一届达旦不同寻常。
他不封印邪羽罗,没封印就算了,带大家跑远一点躲起来也是一种活法,结果他啥都不干,只是常常跑来和她聊天,眼睁睁看着邪羽罗的模样日新月异清晰浮现,不但没有表示出半点惊恐担忧,反而信口开河,提很多相当令人耳目一新的意见,比如说:
煲银耳吃不?你看起来比我小,脖子上却有皱纹呢,皮肤好像很干,为什么你不用补水类的面霜?这些谁教我的?一个怪阿姨;
你有刷牙吗?不刷牙有口气的,不过你说话离我远一点就好了,我当做没有发现;
按时睡觉知道吗?按时睡觉才有精神,什么?你精神已经很好,嗯,透支是不可以的;
红烧鸡翅膀好吃!用茶树干木微熏,最好是野地里做,我爹经常为了做一个红烧鸡翅膀,埋头跑上一百公里进山……
一开始邪羽罗非常不领情,主要因为他的话题涉及太多术语,面霜?刷牙?按时睡觉?红烧?
虾米?
但这一届达旦绝对是勇于直面惨淡人生的猛士,他毫不气馁,敢想敢干,下了命令召集所有破魂族人,聚集到邪羽罗封印所在的议事堂前,安全距离外,每天定时,给大家上课。他负责的科目主要是生活常识,上厕所注意事项啊,洗手流程啊,感冒预防,以及睡前故事回顾,诸如此例。
同期讲师还有族中资深长老服莱,在达旦的压力下被迫向大家宣讲三字经弟子规的重要性,以及具体内容,考试时要全文背诵。据达旦说,这是他小时候付出惨重代价才学到的古代文化知识,绝对不可以就此荒废。忠于领袖的各位族人非常辛苦,学了半年都没把前面一百字背全——打架厉害是一码事,扫盲实在任重道远。
不管怎么样,达旦对邪羽罗采用怀柔政策——尽管他好像不是故意的——的结果就是,邪羽罗居然停下了撕裂结界的努力,慢慢倾向于采用达旦先生倾情推荐的自然生活法,在封印里好好待着,每天准时睡觉,睡前还要听一个小故事。这个责无旁贷,自然落在达旦身上,除了其他朋友的文学修养比较欠缺之外,邪羽罗左近的强大力量场,也只有达旦可以随便走进去。
这一届的达旦,被事实证明是做生意的天才,他的故事可不是白讲的,作为交易,还给人家派了活干。每天发一大把皮草,那是暗黑三界特有的植物种类,比蛇的腰身还软,比蜘蛛丝还易于编造,但造出来的东西一过水,比金刚钻更结实。
这些皮草拿来给邪羽罗编扫帚,编三把算完成了一天的任务,超过三把有奖励,奖品是达旦先生亲自下厨做的点心。成品扫把拿出去给精蓝,大家轮班搞卫生。
渐渐整个暗黑三界都很习惯了,一天将要结束的时候,会听到邪羽罗在封印里大喊大叫:“做完了做完了,五把!”她是顶级、顶级、顶级到不能再顶级的大妖怪,声音能够穿透无数空间,任何屏障都不能成为忽略的借口,所以达旦总是会第一时间赶过去收货。
后来她吃得多了,口味比较挑剔,达旦就改给她送饭,荤素搭配均匀,口味咸淡有致,由此更加激励了邪羽罗努力奋斗的决心,她制作扫帚的速度如同风卷残云,有时候一天能做十八把,大大超过市场的需求,形成了滞销的局面。达旦只好给她换工种,挖点金矿银矿的原材料堆到面前,再拍张图纸,来料加工,按图制样,还要贴牌,达旦要求成品上面的某个地方,一定要刻一个朱字。
若干年后这批朱记金银饰品,在青谷的年度拍卖会上卖出天价,据说其辟邪之效无敌,放在一个地方,方圆两百公里内,不但蚊蚋蛇鼠绝迹,连感冒病毒都传染不进来。
这次二位大人物出来人界,也是拿的这些东西换盘缠。理论上他们可以去抢,不管是银行还是赌场,都万万不可能挡之分毫,但达旦有非常坚强的道德观念——他连路上的钱都不捡,除非其面额大于两块。
阿旦走到阳台上,天空蓝而朦胧,星辰犹在,温柔慵懒地眨眼,短暂宁静之后,另一个炎热的白昼即将来临。
他伸了一个懒腰,侧耳倾听,身后的厨房里,会不会传来轻微的咕嘟咕嘟声。那是五谷杂粮粥在小火里熬煮沸腾,或者煎锅上刺啦炸响,一个完美的,完美到足以让人落泪的荷包蛋即将诞生。
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一切都只不过是往事在脑海中的回音。
这时有一匹神骏的黑马驾驭清晨的微风,自远处的天际线处,踏云奋蹄,遥遥奔来。背上载着头颅高昂的青铜骑士,一双眼怒睁如暗夜的山火,赤红色。
青铜骑士一出现,羽罗便如有感应般从屋内走出,不见丝毫初醒来的慵懒,她眼神冷冽如冰雪,凝视在不远处停下马蹄的青铜骑士。后者在马上深深鞠躬,向二人行礼。羽罗伸出手去,手掌摊开,似在召唤或索取什么。这瞬间青铜骑士的影像在空中变得飘忽,摇曳中化身为电光泡影,模模糊糊着,被一阵风便吹散,无影无踪。
唯一证明其曾经存在的痕迹,是两颗红色明珠,无声无息地落在羽罗雪白娇嫩的手心中,半透明,形状不规则——那曾经是青铜骑士的眼。
阿旦拈起红珠,说:“这个回来得倒是快。”
扬手向着半空,竟然丢了出去,一边还说:“一共出去了多少个?”
羽罗说:“十万。”
应答之间,红珠划出优美弧线,到达空中最高点时生生停住了,两颗珠子一左一右,静静留在本来只有残星流连的天幕中,妖异火辣,其色如同热血凝结,且从未褪去过表面的鲜色。
羽罗贴近阿旦,将脸轻轻贴在他手臂上,两个人的神色都在安静中带着肃杀。
突然红珠爆裂。
先是如同烟火夜最后一枚玉树银花的告别,灿烂决绝,将一整个静沁晨空染朱泼赤;接着仰望去,天空像受了极重的创伤,正在一阵接一阵的崩裂中剧痛,活生生如同炽天使吹响世界末日号角的光景。
幸好只限在这一隅,只限在这二人眼里。
“不算什么大件事嘛。”
“的确不算。”
“大概去得近,这一带还比较和平。”
他们所谈论的事,正在红珠爆裂后的天幕中扭扭曲曲地展现出来,仿佛那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液晶显示屏,放着新鲜热辣、刚刚录完上传的第一手影像资料。
主题是一出小规模的街头暴乱,四处是火光和喧哗,人们慌不择路地四处奔跑;橱窗被垃圾桶或铁棒打碎,里面的货物狼籍一地;路过而来不及加速的汽车被截停,很快砸出无数个凹洞;驾驶室里的人被拖出来,按在地上遭受凶狠攻击,雪亮的凶器闪着不祥寒光,四处都是惊恐和惨叫。
肇事者大部分是年轻的孩子,穿着肥大不合时宜的衣裤,本应在青春里无邪的脸孔因嗜血的兴奋而扭曲,狂野地嘶吼,叫嚣,无头苍蝇一般奔忙。破坏是最强的毒品或****,刺激他们至于疯狂。
天开始大亮了。
初升的太阳极有力量,阿波罗驾驭着那些最桀骜不驯的光之神驹,慢慢爬升至苍穹的中心,俯瞰世上一切,了无新意,但蓬勃轮回。
幻象消失去,很彻底。
红珠落回羽罗手心,她随意把玩着,珠子上的血色在手指间淡化,她白皙的皮肤纹路却隐隐泛红,最后珠子变得纯然透明,被抛到了一边。
阿旦兀自出神地看着前方,良久问:“哪一天是审判日来着?”
羽罗淡淡说:“十万青灵全部回来,嗯,七十七天后啊。”
这七十七天,会发生许许多多、许许多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