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问题是,不晓得怎么才能让拔鲁达通过心理咨询资格考试,它是万万答不出弗洛伊德基础理论题的啊!
他那一刻故意忘记了自己不能老。
下一刻,他撞见安。
也杵在百乐宫酒店前伸长脖子,痴痴地不晓得看什么。
对面相识,五味杂陈。
猪哥尤其多一份尴尬。
大家儿子都没了,但毕竟小破是撒丫子自己跑的,人家可是眼睁睁目击了个横死,情何以堪?他情商不高,不知如何面对这种狭路相逢的局面,当即决定不打招呼,脚底抹油溜走。
但是安叫住了他:“朱先生。”
猪哥以风火流星跑路的姿势定住,良久回头露出难看的笑容:“呃,安先生你好。”
照面一打,他敏锐的眼睛从安脸上看到极细微的一丝狂热神情,想象中的仇恨悲苦沉重不堪,了无踪迹。
他知道安现在是异灵川旗下第一号的大妖怪,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绝非仅为缅怀或赌两把梭哈。
“朱先生,别来无恙?”
清风明月的寒暄,猪哥一时却不知如何应答。
任由自己怪模怪样的笑容上了塑料封似的停留,他摸摸头,终于定下神来,单刀直入:“安先生,你干吗?”
安的眼睛飞快眨了眨,轻松而欢喜:“我啊,我在等我儿子。”
如果这句话由人转述,猪哥一定会怀着同病相怜的悲悯心情,觉得这位老兄疯掉了,应该拉上他一起回当归镇搞点实业才好。
但他现在是亲耳听到的,安可没在呓语。
他决定谨慎一点:“你哪个儿子?”说出来,已经很后悔。
虽然说,万一人家痛定思痛后来养了好几个呢。
安满脸都是枯木生春的生机,言语间一盆水泼过来:“阿落啊,朱先生,你不会那么健忘吧?阿落曾经去过你家里做客,还和你儿子是挚友呢。”
“你,没理由全部忘记吧?”
终于从某一两个字词间漏出来的怨毒,像用铁锤在寂静墓园中敲打无主的坟碑,一声一声,深入到骨髓深处刮擦,猪哥牙根都酸了。
几乎是无言以对。
良久他叹口气,有些疲倦地说:“我记得。”
真的都记得。
真抱歉。
你我都记得。
安缓缓走近百乐宫酒店大门,向内看了看,大堂中灯火通明,衣冠楚楚的男女穿梭来去,眉宇间一派轻松,了无心事。
无论内中焚烧或腐败成什么样子,在明亮到炫目的灯光照耀下,亢奋欲望掩饰了一时的心伤,像质地最好的粉底修饰已有斑点的肌肤。
他看了看表,转头对着猪哥,眼神狂热:“很快,朱先生,我儿子很快就要回来了!”
猪哥叹口气,温和地说:“恭喜你,安先生,不过,可否告诉我,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回来?”
安举手轻揉额头中间,那里有微微皱纹常在,眼神望向不可知的远处,笑而不答。
他这神情在猪哥眼里极诡异。
印象中的安是气质沉静的中年男子,可以理喻与沟通,独特过去收藏得很妥当,坦然面对着全盘变化后的人生。
倘若要问彼时初见,猪哥对于安的印象,那么最贴切的一个词是适应。
他那时候,已然全盘适应自己全新的角色、身份,以及境况。
就像一棵从南方迁移到北方的柑橘树,不管长出来的果子甜美与否,叫什么名字,总之根须扎下,老老实实抽枝发芽。
猪哥了解那种突然被连根拔起的心情,他经常被人拔来拔去,但不管怎么拔,猪哥还是猪哥,没有变成一棵圣诞树。
不过,未必人人都有他这么倔强。
他又叹了一口气。
然后,百乐宫的地下停车场,突然冒出了地面。这酒店就跟一棵春笋似的,没下雨也从地面长了一节出来。
以这个“生长”速度,大概数分钟之后,建筑物主体就会彻底脱离地基,整个酒店将轰然倒地,好像一个没烧制过的泥巴模型,碎成一团的同时将其他建筑物砸个稀烂。酒店里面的游客们固然无一能侥幸,周边地区也会出现绝大伤亡——此时正是游乐的高峰,来到拉斯维加斯的客人再小心谨慎,也绝对预防不到上帝会派一栋那么大的楼临空砸下以示对人类罪恶的惩罚。
猪哥算知道阿落要从什么地方复活了,如果这真的是复活的前奏的话。
对阿落的死,长久以来的确都背负着内疚,但这不是拉上无辜者垫背的理由。
复活是好事,咱们不能找个更合适的地儿么?
安一直都站在酒店门口,好整以暇看猪哥蹿上跳下,七情上脸,后者搓着手过来,一脸真诚和他商量换地复活的主意,他木木地,跟没听见一样,傻站着。
猪哥没辙,对方也是一个爹,怎么也不好意思说拜托你儿子别复活了,动静太大了有点扰民啊。
只好哭丧着脸:“妈的,为什么老天乘我在场就来这一套?”
百乐宫酒店摇摇欲坠,猪哥哭丧着脸绕到百乐宫酒店的背后,伸手按在墙上。
建筑物移动的迹象立刻停止,像活物一般,十分警惕地凝止。
猪哥持续发出能量,将酒店整体缓缓拉下,精确地对回地基,很慢,很小心,毕竟他没念过什么书,尤其没念过建筑,不知道这样口水和泥巴的重新揉合法行不行得通。
不管是谁在策动酒店的出走,力量都弥足惊人,百乐宫酒店很快陷入两难境地,不知从了谁好,一上一下开始大幅度波动。
猪哥光比力气没问题,吃亏在他像个领导人一样要考虑局势稳定,生怕惊动酒店内外的人造成恐慌,局面失控。
对方则没有这个顾虑——我出来之后哪怕洪水滔天。
于是酒店一体化拔河赛热火朝天继续进行,猪哥抖擞精神,摆出标准马步,下盘稳稳的,两只手按在墙上。虽然远观近看该姿势都相当不雅,但效果显著,百乐宫酒店被压在自己的地基上,动也不能动,不管下面是谁,不管是不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头,一时间都无可奈何。
宁静只持续一分钟,对方仿佛陷入思考,而身经百战的猪哥,当然知道黎明前的黑暗最他娘的暗,他半点不敢松懈,微闭双眼,体会着从百乐宫酒店内外传来的些微动静。
一轮轮的光圈在眼前出现,冷静的铁灰色,像科技馆的4D荧幕上所放映的示范胶片,缓慢延伸到极远的地方,光圈尽头有影影绰绰的景象活动,似有人影,似为混沌,弹跃跳荡,回旋不休。
他暗暗纳罕那是什么,集中意念,想要追寻,可惜,他的对手似乎缓过气来了,百乐宫酒店开始急速下陷,其速度与去势,堪比一个饿鬼扑向甜甜圈。
猪哥来不及睁眼,脑海中淬然冒出一个奇异的景象:黢黑之中冒出一个闪耀蓝色光芒的无匹巨穴,犹如末日之兽的贪婪大口,在瞬间吞进百乐宫酒店。接着是成千上万欢呼雀跃着以为自己身临伟大魔术表演现场的游人,随之更多的建筑物,整个拉斯维加斯城,内华达州,全美大陆。
整个世界。
被吞没,吞没,吞没,消失。
一切等同虚空。
人类世界所在的空间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彻底的毁灭就这样到来。
下陷的力量排山倒海,而他却无处着力,兔子急了也跳墙,猪哥一蹿而上,紧急关头顾不得有没有人看见,一口气飚到百乐宫酒店的最高处,随手捞住一个着力点,抱着就往上拔。
接下来的事情,南美和犀牛都目击了,不管怎么个扛法,对方都没有扛过猪哥。但他胜利之后,却毫无喜庆表情,把对面人群里的安瞅着,倒比人家还多三分愁眉苦脸,喃喃自语:“我觉得这事儿可没完。”
这时候犀牛把那本破魂之书摸出来,递给猪哥:“你看看,这玩意有用没?”
他一看是书,立刻三分没好气:“辟尘你以为我是阿蒙啊,三天没见就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了?”
随眼一扫,又盯紧安的身影,心中隐隐约约觉得,对方目瞪口呆,不来单挑也不跑路,征兆怪怪的,实在不妙得很。
就在这转念间,他忽然反应过来,转头愣愣地瞪住辟尘。犀牛不明所以,赶紧去看自己后头,一面还问:“啥?”
猪哥劈手把破魂之书抢过来。
那么一掠眼的功夫,他发现自己竟然看明白了封面上那三个古里古怪的大字。
破魂书。
不用说,这是拜江左司徒所赐。
五花八门那位仁兄都懂,到底精通多少东西,一时半会,还真发掘不尽。
一面感叹,他一面急忙翻开那本青铜所制的书,内页那些金色图形,好似知道眼前人颇能识字,争先恐后现形,一行行出现在猪哥眼前。这位仁兄一时间没法习惯自己乃在场最有学问的人这一事实,皱着眉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开篇就是:
邪羽罗,混沌初开掌管纯恶之元神……
南美听到这里,伸手就翻页,说:“这是广告,别理它。”
猪哥说:“你怎么知道?”
狐狸一瞪眼:“我做广告做得还少哪?你以为全世界最厉害的算命高手这个名号怎么闯下来的?”
猪哥这才恍然:“难怪我觉得你算命算得不怎么的,原来纯属市场营销做得好!”
赶在狄南美飞起一脚踢得他高位截瘫之前,猪哥撒丫子跑得有点远,继续啃那本怪异的破魂书,果不出南美所料,前面满满当当两页,都是人物特写,把邪羽罗的由来写得巨细无遗。猪哥本意想从头到尾,细细咀嚼文字遣词的精妙,架不住两只野兽在一边怒目而视,只好胡乱选了些看起来紧要处,一目十行兼且口述起来:
邪羽罗,没有那啥一定之法相,妈妈的,法相,你还洋相咧!嗯,化身千万,得得得,越说越像释迦牟尼了,下一页下一页。
下一页是介绍邪羽罗行世的主要功绩,比如上古时代左手一拍,拍死几十万人,过了两年,又右拇指一捻,阿尔卑斯山被按到了马里亚纳海沟里,就这么穷凶极恶,人类都没有变得识相一点儿,还是在地球上乱折腾,于是马上刮起一百级的大风吹得整条亚马逊河在天上飞舞。
猪哥最怕死人,所以更不爱看这个,南美就觉得把一条河刮上天实在很酷,转头问辟尘:“喂,你行不行?行的话刮个黄河到南非给我看看?”
辟尘慢吞吞地说:“本来是行的,但你说完后半句,我忽然又不行了。”
南美没好气,幸得那边厢三翻两翻,终于翻到了关键的地方。
猪哥眯缝着眼做近视状,看了半天,满腹狐疑地说:“这话写得文绉绉的,到底啥意思啊?”
“孤独灵魂荣耀夜之长途,到达本尊合眼栖息之处。”
南美一听不以为然:“你真文盲,这有啥稀奇,就是用孤独灵魂十字架构成通往暗黑三界的贵宾通道嘛。安干的,嘿嘿,我还帮他一小忙呢。”
这一副沾沾自喜的派头,明摆着懵然不知人世艰辛,猪哥明白过来之后,哇哇叫:“你刚才怎么不告诉我?”
南美作大义凛然状,白他一眼:“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我告诉你干吗?”
猪哥气不打一处来:“好事你个鬼,你要是告诉我安就是灵魂收集者,我就知道他干吗杵在这儿看我拔河了。”
他手里拿着那本书乱抖:“这儿说的,这儿说的,‘来者孵化本尊之元神,审判之轮启动,沉睡分身将得解放,迎接再无拘束的自由’。安肯定开启了通道,已经有人进去了。”
南美还要死鸭子嘴硬,转念一想安的来历:“难道是川进去了?这小乌龟长出息了啊。”
她没心没肺的不知道事情严重性,跑上去对着百乐宫酒店左看看右看看,嘀咕着:“早知道这儿能通小破那儿,老娘早挖个洞去探亲了,收集什么灵魂啊?”
所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她刚在念叨暗黑三界,眼皮子一撩,隐隐看见一张熟面孔,顿时想起一件紧要事来了。
她那个脾气,也不跟另外二位打个招呼,噌就跳了出去,人群里三盘两转,不见了。猪哥迷惘地注视着她身影消失的方向,对辟尘说:“她这算是做错了事惭愧的表现么?”
辟尘翻翻眼睛,越发显得他大智若愚:“猪哥你太久没见狄南美了吧?”
言下之意是,朋友你老年痴呆啊,狄南美都知道惭愧了,这世界难道还会存在么?
两人闲话刚两句,就见狄南美兴高采烈走了回来,手底下揪着一只好不帅气的耳朵,一看耳朵旁边的脑袋,大家不由得哑然。
好久不见,南美你本领越发长进了,随便往人群里一捞摸,能捞出一只精蓝来。
精蓝本人倒很大方,被揪耳朵也算了,行了个礼,说:“三位大人终于聚齐了,我有来自本族达旦的口信要转达。”
他坐言起行,压根不管周围还堆着乌泱乌泱的看客,伸手在虚空中一抹,便抹出电影院荧幕般白生生的一块。辟尘望了望群众对此做出的初步反应,对猪哥说:“哎,这回咱们应该可以收点儿钱了。”
赶在大批无聊的观光客围上来看热闹之前,猪哥拉着精蓝飞奔去僻静所在,一边跑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小破他长个了没?长胡子了没,暗黑三界刮胡刀有卖么?没有一会儿我们去抢一打你好带给他。”
精蓝起初一声不吭,过了半天,很有礼貌地问:“请问小破是谁?”
这句话对猪哥打击甚大,当场就要哭出来。
精蓝对他愁眉苦脸的表情视若无睹,刚停下脚步便又一伸手,伸完手大概是想起了曾经所受的礼仪培训,赶紧找补一句:“May i?”
听到这句南美差点儿笑得背过气去,捅捅辟尘:“你说小破是在里头大力发展教育业么?”
精蓝不管他们内讧,兀自撩开身上白色外套,两手在下摆内袋里摸来摸去不知找什么东西。南美在一边摸着下巴看,捅捅猪哥:“猥琐,真猥琐。”
猪哥相当警惕:“久别重逢,饭没吃你一顿,为啥骂我?”
南美摇手:“No No No,不是骂你,是说精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