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相识不过半日便闹成了死对头,一路飞机上一言不对,藤雪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到香港机场就想把对方甩掉:“诺,我把十鹿所在的医院地址给你,你自己去吧,那边的伙计我会打好招呼的。”
年岁岁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站在提取行李的传送带边,手插口袋,熙熙攘攘来往的人将他整个小身子都遮住,他脸上露出极为严肃的表情,眼睛望着机场出口的方向。
绷紧的警惕里隐隐又透露出嗜血般的兴奋,那绝不是孩童的表情。
藤雪走过去想说什么,被他轻轻一压手制止,嘴唇没有翕动,藤雪耳边却听到清晰的声音:“有大人物入境。”
藤雪莫名其妙:“大人物?”
香港机场常年都有巨星富豪出入,大人物不稀奇,无非是惹来传媒群聚,粉丝扎堆,保安前呼后拥,大家都习惯了。
问题是,周围很安静,深夜到达的航班,乘客陆续拿了行李便离开,戴墨镜的人寥寥无几。
年岁岁丝毫没有和藤雪玩笑或解释的意思,他急促地命令:“抱起我,到地下停车场。”
起初藤雪的想法是你要吃我豆腐咩?幸而年岁岁的严峻神情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身为猎人联盟的首席五星,显然他非常清楚如何切换角色——在人小鬼大的迷你色狼和精明能干的专业猎人之间。
藤雪犹犹豫豫一弯腰,他已经蹿到了其臂弯之间,在耳侧轻而坚决地吩咐:“前行,300米后上电梯,直达负2,到D停车区。”
藤雪被他语气所慑,依言而行,一面问:“你要找什么?”
年岁岁不答,兀自喃喃:“不会吧,不会吧……”
藤雪微恼:“什么不会?迈克尔·杰克逊复活了,现在在停车场蹲着么?”
“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这个人的出现,比你说的迈克尔·杰克逊复活更惊人。当然,是对我,还有和我一个世界的人而言。”年岁岁肃然。
藤雪完全不理解。此时他们已经来到负2层,D区在东面,藤雪一走出电梯间,年岁岁就从她肩上一跃而下,在触及地面的同时化身为一只雪白的花栗鼠,向东面狂飙而去。速度之快,如同闪电,任藤雪在背后拔足狂奔,都只能落得一个被甩得越来越远的结果。
幸好花栗鼠很快停住了脚步。
在D区,13道。
那里停了一辆暗绿色保时捷卡宴,车主人想必相当没心没肺,车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凹凸和擦挂痕迹。
花栗鼠跳上了右侧车窗边的后视镜,蹲了下来。
藤雪随即赶到,张口问:“你干……”
花栗鼠的尾巴一摇,做出一个类似于人类Shut up的手势。
他们的前方,是停车场出口前那块空地,右侧拐弯就是付费闸机和电梯。空地正中,有一个高而瘦的男子,正若无其事向电梯走去,从后面看,他身形挺拔,穿一件白色过膝的外衣,质地颇精良,式样却与世风时尚格格不入。
仅此而已,藤雪再看不出有任何特别之处,需要年岁岁拼命追逐。
她只是不经意地觉得,咦,怎么停车场突然这么冷?冷气开太大了吧?真是浪费纳税人的金钱。
而且,冷得真奇怪。
像二十一岁大学毕业,青梅竹马的恋人忽然提出分手,说要远渡英伦,不再见面的那一天。明明是盛夏天气,却从心底深处一点点渗出来寒气氤氲,从内到外,把整个人牢牢包裹住,是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却能够致人于死地的凉薄。
她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屈起双臂,忽然见到自己的指尖,分明变得青紫。
花栗鼠年岁岁的大尾巴,轻轻拂过来,有意无意地,盖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带来细微而持久的暖流,直接进入到血液中,开始随同气脉流通般,暖着她。
他低声说:“精蓝。”
藤雪不明所以:“谁?”
那白衣男子已经进了电梯,转身的瞬间,藤雪看到了他的脸。
事实上他长什么样子,都无关紧要,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蓝色的眼睛,漠无表情,凝定如玄铁,偶尔流转之间,带来雪山崩塌般的窒息感觉。
他随意向外一瞥,藤雪无端觉得心脏收紧,被针刺了一样,竟然忍不住失声一呼。但她没有叫出声来,年岁岁的尾巴堵在她嘴唇上,再度说出令人费解的名字:“精蓝!”
声音里有惊骇。
他跳上藤雪的肩膀,微微一沉,回复了三岁小儿的模样,静静不知想什么。藤雪从那不知其可的震惊中初初回过神,就听他吩咐:“速去十鹿所在的医院,快,快!”
在路上他向藤雪解释什么是精蓝。
听完之后,藤雪并没有比之前豁然开朗。因为年岁岁说,精蓝是一种非人。所谓的非人,人类比较喜欢叫做妖怪。
妖怪也有很多种类,精蓝是最邪恶,最强悍,也最罕见的那一种。和忠肝义胆、情比金坚的有钱人,和从来不撒谎的律师属于同一等级。
这么拉风的妖怪,来香港有何贵干?适值减价期,难道是过来扫货的么?不知道他是走奢侈路线喜欢一线品牌呢,还是追求设计感觉专门扫小店呢?他有钱么?对了,妖怪怎么赚钱的……
藤雪难得暴露出自己相当天真而不怎么警察的那一面。
年岁岁嗤嗤发笑,但除此之外不发一言,他坐在藤雪所驾车的副驾驶位上,始终保持一个身体前倾的架势,似乎在密切观察空气中的什么。
“你看什么?”
“看气味。”
“气味能看得见吗?”
“我能看得见。”
“是什么样子的?”
“微蓝色,闪闪发光,带着刀锋一样锐利的边缘,当我看到时眼睛会刺痛。”
银狐狄南美在利先生宅第外所布结界,名字是念,作用是阻。
以人固有的意念作为动力来源,执念多难破除,结界就多坚固。有似金汤浇筑的城池,虽千军万马不能从外界征服。
唯一阻不住的,是里面的人,打开门走出去。
像利先生这样。
走出庭院,信步,跨越光华流动的结界,没有丝毫碍难。
她看到不远处所站的,是安。
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永远不能忘记的人。
淹没爱情的总是时间。
尽管有些岛屿坚持在汪洋中矗立,或成为亚特兰提斯,再不肯复现,亦永不曾消失。
脸颊犹似能感受他指尖的温度,跟随身边时偶尔手肘上的一扶,最轻微的接触都曾使利先生产生利刃加身一般的强烈战栗。
皮肤原来会被幸福划开,流出只有自己能够感觉的无形血液。倘若持续时间太长,也许会因为难以承受而昏厥,即使她拥有能够应付最恶劣野地环境的体格。
她深自缄默,不与人言。
就连安是不是知道,都无从考证。
没有过机会去寻求答案。
一直是追悔的。
消失了长长时间之后。
他在面前。
狄南美在宅第大堂,背手看着大门外相对而立的两人,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微笑和叹气都会带来皱纹,而后者尤其不值得。
她想起白弃说,总是如此,人算不如天算。
她到利宅,当然不是失业后追求职场第二春,而是受狐族长老会派遣而来。
自暗黑三界彻底关闭出入通道之后,许多人都致力于寻找合适方法重新与其沟通,目的多种多样,其中占主导地位的,一是寻求破魂和食鬼两族对人界吸血鬼势力的力量制衡;一是对暗黑三界大量罕见资源的需要。
前者的代表是正常非人界人士以及猎人联盟,后者的代表,是异灵川。
数年前异灵川已经开始着手开辟灵魂十字架的准备工作,尽管进行得十分秘密,但狐族的情报工作网无孔不入,第一时间便已察觉。族中长老会专程密会商议,会中分成干涉派与看热闹派争执不休,差点大打出手,开到最后狐王要中风了才得出结论:尽管不明白异灵川的目的所在,但此计划有九成以上必不可行,因此既不能放任不理,也不需大惊小怪,适当干涉即可。
这一群老狐狸们仔细分析了异灵川的状况:首先,尽管是人与非人两界首屈一指的黑社会组织,但异灵川仍然没有能力快速筛选出足够适合制造灵魂十字架的对象群体;其次,灵魂狙击者是一个对候选人要求极为苛刻的职位,又要很能打,又要很耐打,且不说最后进入暗黑三界的遭遇如何凶险,光是在人间应付各方探查都十分棘手。把异灵川全部现役行动人员算上,符合条件者寥寥无几,问题是寥寥那几位还统统属于暗黑界,他们老板睡醒了一召唤说要闭关锁国,全部屁滚尿流回去了,剩下一些孱弱的同袍大眼瞪小眼,对高难度的任务根本有心无力。
长老会这么一说,大家就放心了,有事无事查查异灵川的情况等着看笑话,心里根本没把这当回大事。
谁也没想到异灵川会得到安。
从人变成妖怪的安。
最强悍的灵魂无论被放置在什么样的身体里,都一样闪耀摄人光辉。
他的出现,直接解决了第二个问题,然后,他又非常有创造性地帮助异灵川解决了第一个问题。
开启暗黑三界十字架通道,需要收集大量孤独之极的灵魂。孤独而带着避免不开的锋芒,降生后就将身边人一一推入到死亡的荫谷。只身在世上行走,直到生老病死前来,仁慈地扫除重重积累的寂寞。
这种说法绝不是抒情。
安以孤独作为关键之关键,利用异灵川的技术能力,侵入各国人口管理系统进行搜索,筛选那些父母早亡,兄弟姐妹绝迹,到了一定年纪后没有婚姻和子女,甚至名下宠物都登记了又登记,没一只狗狗猫猫能长寿延年的那些人。
范围如此缩小之后,再要确认到底哪些人拥有符合要求的灵魂,显然就容易得多了。
名字的列表中,有霍金,也有利先生。
所有与他们亲近的人,都逃不过暴死的命运。
尤其是利先生,直旁系血亲或同窗挚友闺蜜什么的就算了,一早死得光溜溜,最过分的例子是她在Mont Blanc峰上所结识的登山伙伴。偶尔邂逅,相谈甚欢,如此而已,第二天就在夏季最适合的完美天气里,遭遇诡异风雪,丧生悬崖。
也许那是巧合,也许不是,但自那之后她就不再接近人,也不容人接近自己,为了所有人的安全起见,慎重地将心与身都封锁。
她一生中,能放心亲密而仍健在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霍金。
一个是安。
安。
她缓缓走过去,站在了安的面前,身上是出门的打扮,穿了高跟鞋,刚好能平视男人的脸孔。他鬓角处有白发星星,姿态是随随便便站着,和街上见到的任何中年男子一样,平常装束,平常神情,连眼神都柔和疲倦,不见锋芒。
但真正有眼光的人,会察觉一种微妙的气场,无声地宣扬说,他浑身上下都是用全宇宙最坚实的东西浇铸成,即使用显微镜彻查,也找不到任何破绽。
心也是。
灵魂也是。
利先生泫然,伸出手去,碰了一碰他的手臂,缓缓说:“不如,陪我喝杯茶。”
从前相处的时候,她常常找他,陪着喝杯茶,相对无一言,唯独能感受时间肆无忌惮飞逝,如握沙不可久,如掬水不可留。
安点一点头。
利先生便转过身,两人肩并肩,慢慢进了庭院。霍金在大门处呆看着他们,经过自己身边,只觉得安无意间在他身上一瞥,带来从内心深处生发出的,几乎无法忍耐的恐惧。
他们的身影在楼梯上一消失,霍金就飞快奔去找狄南美,银狐从大堂撤回了厨房,正坐在她的秋千座上晃来晃去。
“这人是谁啊?”
狄南美在咬指甲,这动作可不常见,她对于咬人的兴趣,向来都比咬自己要高。
“你老板的心上人。”
“心上人?我怎么不知道?”
霍金冲口而出,这平常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厨师,竟然没有察觉自己言语中镶嵌着多么浓厚的愤懑与妒嫉。
狄南美静静地看着他。不揭穿,不嘲笑,非常不银狐。
说:“霍金,利先生活不了多久了。”
霍金浑身一震,扬眉怒目:“你说什么?”
凡事只有涉及到她,他才表现情绪,或者说,才像一个人。
狄南美同情地看着他,失去所爱的滋味,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倘若对方是唯一与全部,则无论如何难以承受,就算死亡也不能减缓那灵魂将要破碎的痛苦,他所将要经历的,狄南美全部都明白。
霍金很快反应过来,扑过来抓住狄南美的脚——这是他唯一能抓得到的地方:“你可以救她吗?”
语气虔诚渴望,其中有信任,无以名状。
好像窦娥临刑前的泣血诉冤,深信九天十地的神佛总有一个会开眼。
狄南美犹豫了一下。
就是因为他无意显露的依赖,犹豫了一下。
然后说:“我救不了。”
她跳下来,抬头望望楼上,仿佛能看到天花板上那两人对坐,共品清茗的宁静身影。
在霍金准备声嘶力竭追问她为什么呀为什么之前,她给出了很清晰的解释:“生命与灵魂为人所自有,求生固然可敬,求死也是自由。”
霍金喉咙都嘶哑了,一瞬间的事情:“你说,利先生求死?”
“有什么好惊讶?”狄南美淡然问,“你不曾求死过吗?”
你不曾在某个寒冷冬天,义无反顾迎向急驰的车轮吗?在那时候,意念确然单纯坚定,知道死亡会解脱所有哀伤。你难道会有时间停下来,听人宣讲生命纯净宝贵,须用心顾惜吗?
霍金大为震惊:“你怎么把利先生和我比,她是天之骄女,应有尽有……”
窗外的天空忽然转为轻微的灰色,像晨曦初起,或暮色乍来。
狄南美望着那天色,许久才说:“谁没有遗憾。”
对狄南美的前生现世,霍金都一无所知,仅基于这段时间相处的基本了解,他已经对这句台词大为震惊。
诚然这是真理。
似乎无所不能的银狐曾有过什么遗憾,霍金又何从了然呢?
我们仰视神龛,进入眼帘的不过是光环。
霍金颓然跌坐,头顶住他日常工作所用的灶台,失神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神情委顿,仿佛坏消息瞬息之间就夺走了赖以支柱的全部精气神,无意识之间,头在灶台上撞来撞去,像敲钟一样,忽然竖起身子问南美:“是刚刚那个人令她求死么?”
生命又找到了存在意义一样,他站起来,很坚决:“我要阻止他。”
狄南美怪好笑地看着他:“噢?怎么阻止法?说来听听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