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前进了半个来月,来到了永州境内。
永州知府郗成律殷勤地款待了林我存,现在林我存的威名已经传扬到大半个熹商国了,大家都把他看做是救国的英雄。
这还多亏那个戏班子,当年林我存在宁边府勇救戏楼上的看客,那个戏班子的人惊敬之余,就把他的这段事迹编成一出戏,走到哪就演到哪,到现在他力克若羌大将,将京师夺了回来,人们把他的故事更加传得像神话一般。
林我存无暇应酬,往后的作战策略他已经有了腹稿,这段时间,他不断跟自己的下属、诸位将军、僚属进行着商议,不断完善着自己的计策。
出了永州城,路旁还是有些夹道欢送的百姓,林我存已经习惯了这个场面,特意将马勒得紧些,防止踩踏到路旁的人。
突然,道旁站着的人群中,有一人踉跄而出,若不是铁浮机灵,闪避得快,马蹄就险些踏上了那人。
林我存皱着眉,正想责备那人怎么那么不小心,可凝神一看,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身后他的侍卫已经拍马上前,叱责起那人来:“冲撞西征大帅,你想找死不成?”
林我存恍过神来,忙摆手让侍卫退下,那人站稳身形,抬起头来看着他,正是他深埋心底的那个人,郭玉塘。
郭玉塘看上去气色很差,身体也瘦得不成形,穿戴也朴素得如同寻常人家女子,可那双眼睛却明亮如昔,她怔怔望着高高在上的林我存,眼神中有一种错综复杂的情感。
林我存张了张嘴,想要问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却发现自己喉咙里干得一丝唾沫也没有,他努力吞咽了一下。
身边的队伍已经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去了,有人在喊:“大叔大哥们,你们好好去打个胜仗,回来我们杀猪杀羊慰劳你们。”这喊声惹来阵阵笑声。
在这哄然的笑声中,郭玉塘似乎想起了什么,便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走上两步,到了林我存的马头前高高举起:“林将军,祝你此去马到成功!”
她的声音略带嘶哑,好像也大声叫喊过似的。
林我存不由得弯腰伸手接过那个小布包来,他依然注意到了郭玉塘那嶙峋的手,和手上那因冬天而皲裂的皮肤。
他的眼睛对上了郭玉塘的眼睛,那眼睛里此刻似乎已经漉出了一丝水汽,但他只觉得从她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后面的人马已经紧跟着上来了,侍卫们倒也还没有敢表示什么,铁浮却不耐地踢着土,一波又一波的士兵从他们身边走过。
郭玉塘移开目光,扭头看了看那些兵士,仿佛被扬起的尘灰迷了眼一般,她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这才回转头来,对林我存微微一笑说:“去吧,他们在等你。你要好好的,你们都要好好的。”这后一句话,她仿佛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口。
林我存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表示,铁浮好像听懂了“去吧”一词,立刻迈开脚步,加入前进的队伍中。
林我存身不由己往前而去,当他反应过来自己还什么也没有对郭玉塘说的时候,再回头,刚才停留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了郭玉塘的身影,地面上只有铁浮的蹄印。
他抬眼四处搜寻,目光所及之处,根本看不见那个瘦削的身影,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这是梦吗?
林我存迷惑了,可是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还照着自己,低头看看,手里还握着郭玉塘递给自己的那个小布包。
四下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林我存按捺住想立即打开布包一看究竟的急切心情,将布包揣进怀里,回头再试图找寻那个身影,然而他再次失望了。
他收回目光,踢着马,“踏踏”地继续向前而去。
晚上,当林我存终于一个人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帐篷里时,他取出了那个布包。
这个布包不大,是用青布做的,大小就像当年郭玉塘从站笼里救了自己以后,送给他的那个一样,林我存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他舍不得立即就打开它,他要慢慢享受这布包带来的神秘的喜悦。
他捏了捏,里面的东西形状不规则,是碎银子吗?不像,重量没有那么重。他颠了颠,没有什么特别的声响,是什么首饰珠宝吗?也不像,看她今天的穿戴,怕是落魄了。
林我存的心里绞了起来,这么多年了,自己一直想把她忘记,却是太难,自已一度以为已经忘记了,却是在骗自己,自己的心里,一直装着她。
林我存把布包放在鼻子前,布包散发出极淡的一缕香味,淡得几乎无法捕捉,终于,他打开了它。
布包里面装的是一把干蚕豆。
林我存险些失笑了,难道自己还幻想里面装着什么相思红豆之类的定情物吗?
蚕豆的颜色是灰白的,表皮干干的,皱巴巴的,上面挂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能吃吗?答案是肯定的,林我存毫不怀疑,郭玉塘绝对不会给自己有毒的东西。
他拈起一粒放进嘴里,那是一种咸中带甜,还有着一股淡淡乳香的味道,非常好吃,非常特别,在林我存已经不再为吃什么而发愁的这个时期,这东西,这味道,依旧是他没有尝过的。
他慢慢咀嚼着,尝着那回甘的味道,她永远给自己一种特别的感受,林我存想着,将那把蚕豆重新装进布包,紧紧系住包口,再次放进怀里,他要留着慢慢品尝这再次重逢的滋味。
躺在床上的时候,林我存竭力回想今天遇到郭玉塘那短暂的时刻,她还是那样说“你要好好的”,那双不笑也像在笑的眼睛里,有眼泪吗?自己太震惊了,竟然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她怎么会到永州来的呢?也是为了避战乱吗?可是,京里逃难出去的人,差不多都陆续回京了啊,难道她没有能力回京吗?
林我存突然后悔极了,自己是被她的出现惊吓到了吗?还是惧怕旁人的目光?
自己应当立即跳下马来,问一问她的情况,不好的话自己完全有能力安排她过好一点的生活啊。
他跳起身来,冲到帐篷门口:“小陆子。”陆道安闻声跑了过来。
“今天早上,我们刚出永州城不久,就在路边遇到了一个女子,险些被铁浮踩踏到,你去帮我打探一下那个女子的下落,如果她的现状不好,替我送些银子给她。”
陆道安茫然地摇着头,那时他刚好没有在林我存身边,自然不知道林我存说的是谁。
林我存看看陆道安茫然的模样,忍不住说:“那个女子就是去年我陪阿萝和岳母去重光寺进香时遇到的那个什么指挥使司副使的夫人。”
陆道安点头,这个他倒是记得,可是,大帅怎么对别人的老婆感起兴趣来了?
林我存却不欲对他进行解释,这种事情,越描越黑,就让他去瞎猜好了。
陆道安领命去了,林我存这才放下心来,等着,等自己这次出征回来,一定要设法打听一下郭玉塘过得好不好,如果不好的话……如果不好的话,自己又能怎么样呢?
然而,数日之后,陆道安并没有带来好消息,他折回到永州,四下查探了好几天,却根本没有查到郭玉塘的下落,郭玉塘就像偶遇那天一样,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在这不能停步的征途中,林我存只能按捺下内心的不安,把郭玉塘暂时放在一边。
到达与若羌国接壤的西铸,征西的兵马扎下大营来。
征西大军十五万人的队伍,这一路上浩荡而来,若羌人怎会不知道熹商军队的动静,对他们来意自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边防之上早已全神戒备,立即将消息层层快马传递进国都大兴。
之前若都里满见元利休带伤归来,还是被吓了一跳,毕竟能让元利休受伤的人太少,而且将他打得只能飞速逃跑的更加凤毛麟角了。
他对元利休将熹商皇帝司马恩泰劫掠回来感到有点不满,己方已经获得了巨大的物质利益,在这种时候,跟支高讲什么诚信,直接把皇帝留下,让他们自己窝里斗去算了,现在带了回来,变成了一个累赘。
倒不是他惧怕熹商,而是嫌处理这些事啰嗦,一个瘦猴一样的皇帝,抓来了还要管他吃住,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待遇是要给的,怎么处置也是一个麻烦,没想到熹商人居然很有胆量,紧追着就来了,若都里满急忙派人打探熹商军队的统帅是谁,结果让他暗暗一惊,来者竟然是将元利休打败的林我存。
若都里满紧急召见手下,开始商议对策。
元利休现在是站在自己的地盘上,伤也养得差不多了,所以底气很足:“大哥不用担心,到时候我前去迎战就是了,我就不相信,在我若羌的土地上,我还不能把他生擒活捉。”
若都里满微微摇头:“小弟,你别想得这么简单,虽然我们是以逸待劳、养精蓄锐等着他们送上门来,可是他们这次来是下了决心的,我们绝对不能轻敌。”
旁边有一人就道:“大王,我想那熹商军队不远千里而来,肯定是为了那个皇帝,不如跟他们谈判一下,把那个皇帝让他们带回去,双方握手言和,岂不省事?”
元利休听了这话就跳起身来,冲到那人面前:“我们若羌人没有主动跟家门口的敌人言和的习俗!你这个懦夫!”
眼看着两人就要打起来了,若都里满一阵烦躁:“都给我住嘴!”
“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元利休带着伤能够安全地回到我若羌,那还得多亏那皇帝,有他在,没人敢正经好好打一仗,才让他钻了空子,所以,这个,就不必埋怨元利休了。”他还是很维护自己的兄弟的。
那人听了,也不再出声,心想:“反正怎么说都是你们兄弟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