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当时机来到,不要错过
盛唐时期,发端于六祖慧能的浩浩禅风狂飙突进,席卷全国。当马祖道一在江西烘炉大开,将"选佛场"经营得红红火火的时候,石头希迁大师默然矗立在南岳衡山绝顶。海阔船为径,山高人为峰。这位伟大的思想者,生生将禅法的哲理,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与此同时,在繁华的京都--长安,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他集百年的禅修功力于一身,拈泰山若鸿毛,掬清水得明月,将甘美的禅露撒播在都市的街头巷尾、皇宫豪宅。他,就是南阳慧忠国师。
慧忠国师是慧能的法嗣〔1〕,乃亲见六祖的人。因此,当时南方丛林之中,那些刚刚崭露头角的禅者,无不身背背囊,脚蹬草鞋,竹杖斗笠,携瓶持钵,千里跋涉,"得得"北上。他们自然要去长安慧忠国师的道场,登堂入室,拜谒他老人家。否则,在江湖上妄称禅客,便要遭人耻笑。
一千多年前,黄土斑驳、杂草丛生的大路上,由南向北走来了三位风尘仆仆的青年比丘。不用猜也知道,又是几个北上长安,前去礼拜慧忠国师的云水禅人。
他们都是马祖道一的得法弟子--南泉普愿、归宗智常、麻谷宝彻。在成百上千禅僧云集的马祖道场,他们三个最为要好,所以结伴出来云游参学。他们涉赣江,跨长江,风雨无阻,日夜兼程,向陌生而又神往的北方进发。
三千里漫漫征途,他们已经用脚板量过了多一半路程。眼看着都城日益临近,行走的脚步似乎也轻快了许多。何况,这一天,风和日丽,应该是个赶路的好日子。然而,走着走着,最前面的南泉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在道路中央画了一个圆圈,扭头对两位师兄弟说:"你们如果说得出来,就去。"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说?反正,归宗智常与麻谷宝彻是不会开口的,只见归宗迈步跨入圆圈里,一屁股坐了下来;而麻谷的举动更为奇特,他一个大老爷们,竟然忸怩作态,故作娇姿,学着女人的模样、按照女人的姿势礼拜了下去……从前的禅者拨转得好快,我们看归宗与麻谷,表演得多么精彩!达到这一步,自然有杀有活,于是,南泉说:"既然这样,那就不去了。""这是什么妄心造作的呢?"归宗说。他,这是反客为主,要勘验南泉。这三个禅人都是悟透了禅关的伶俐汉,而且见地相同,知根知底,心心相印,因此,一擒一纵,一杀一活,表现得很是巧妙。因了南泉普愿这一个圆圈,三个禅僧不再北上,就这样掉转方向,活像漏网之鱼,摇头摆尾回南方去了。南泉普愿,就是这样一位精灵古怪的禅客。后代禅师评价他:"有陷虎之机,有杀虎之威,与之对机,诚实苦哉!"曾经有僧问南泉普愿:"父母未生前,鼻孔在什么地方?"这僧问得新奇,南泉回答得更加巧妙:"父母已经生你了,鼻孔又在哪里?"你的第一反应若是摸鼻子,该吃南泉三十棒!倘若果真摸了鼻子,南泉的棒子就断了--打断的!遥想当年,在池州(今安徽)南泉山上,有多少禅和子,曾经惨遭他的"毒手蹂躏"。
那天,云游僧良钦,携着一个同伴来到南泉普愿的丈室〔2〕。南泉问他:"空劫中有佛吗?"世界自形成至毁坏之间,分为成、住、坏、空四阶段,称为四劫。空劫,即,这个时期的世界已坏灭,于欲界与色界之中,唯存色界第四禅天,其他则全然虚空。另外,世界形成以前,万物未生的时期,亦称为空劫。通俗地说,就是科学家所说的宇宙大爆炸之前的那个混混沌沌的"奇点"状态。
良钦在各大丛林参学多年,见多识广,他回答说:"空劫里有佛。"南泉问他是什么佛,良钦气吞山河,说道:"是良钦!"古代禅僧,就是有这个气魄,我不做佛谁做佛!然而,良钦遇到的是南泉。
南泉轻轻问道:"你住在哪个国土上呢?"是啊,世界未成,万物未生,你何处安身?良钦无话可说。同来的禅僧不想谈得那么缥缈,实实在在请教道:"大和尚,历代祖师相传,不知应该传个什么?"南泉不是先生,却像教小儿识数一样,扳着指头说:"一二三四五。"禅僧一愣,心中疑惑不解:难道,达摩万里西来,六代祖师命若悬丝,所传授的就是这些最简单、最普通、最司空见惯的东西?他想了想,换了一个角度问道:"什么是古人的禅法?"没想到,南泉普愿却说:"哎呀,等有了再说。"禅僧忍无可忍,不客气地驳斥道:"大和尚,你为什么胡说八道?"南泉笑着说:"我没有胡说,卢行者慧能,才胡说呢!"禅不远人,道在屎尿,平常得就像"一二三四五"一样。如果你非要刻意寻找什么独特的东西,那么,反而就会变得一片茫然,不见了,失落了。所以,南泉说:"等有了再说。"
自从马祖道一说过"即心即佛",这一主张被禅僧们当成了金科玉律,于是,真理就变成了僵硬的教条,启发学僧开悟的禅机,反而成了困顿禅人心灵的窠臼。禅,是灵动的啊!南泉毫不犹豫站立出来,坚决否定了自己师父的说法:"江西马大师说"即心即佛",王老师我不那么说。"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一位对禅学颇有研究、修行功夫颇为深厚的大德,闻听此说又疑惑了:"即心即佛不行,非心非佛也不行,不知大和尚您的禅要是怎样的?"南泉普愿笑着说:"你是老修行,且相信即心即佛就是了,又何必问什么行不行呢?比如,刚才你在寺院斋堂里吃了饭,究竟是从东廊上、西廊下,还是由西廊上、东廊下,你不可能总询问别人行不行吧?"大德闻听此言,宛若从一个漆黑的木桶中砰然坠地,眼前一片大光明--开悟的境界,如此的美妙!
南泉普愿就是这样以平常事物启发弟子,让他们在生活之中见道。他的这一方法平淡无奇,却使得许多伶俐禅者受益无穷。
一个金风送爽的午后,南泉拎着一把镰刀,到山上割茅草--预备来年春天修缮草房屋顶。秋阳高照,温暖而又惬意,满山遍野的茅草随风起伏,俨然波浪翻滚。躬身割草的南泉,就被高山草地飘摇成了一只小小的船儿了……当你全神贯注劳动的时候,就这样充满了诗情画意。"请问,南泉的路,通向什么地方?"南泉应声直起腰来,看到一位云水僧来到身边。南泉没有直接回答禅僧的问题,而是将手中的镰刀送到他眼前,没头没脑说道:"我这把镰刀,是花三十个钱买来的。"南泉的话奇特吗?因为,这个禅僧虽然从远方来,但从他的问话里可以听得出来,他已经知道这位一心一意割草的老僧就是南泉。他不是在问南泉路,而是在请教南泉禅。而南泉禅,就像三十文钱买来一把镰刀一样自然。
那僧不识金镶玉,怀揣珍宝犹乞钱。他再次说道:"我没问镰刀的事。南泉的路,究竟通向什么地方?"南泉却偏偏对他说镰刀。他用手指试了试刀刃的锋利程度,告诉禅僧:"我使得正快呢!"是啊,南泉使用镰刀割草,就是在走南泉路、实践南泉禅呀!可惜,那僧懵懂不悟。
唉,光头和尚好找,伶俐禅人难遇!遇到伶俐禅人时,又如何?
很多年以前,南泉尚未开法弘禅的时候,独自一人在一座小小草庵里住了很长时间。自种自收,自做自食,自修自悟,自心自度。山居的日子像山间小溪的流水,活泼愉悦;像林中穿行的风儿,清新自在。
山头禅室挂僧衣,窗外无人溪鸟飞。黄昏半在下山路,却听泉声恋翠微。〔3〕有一天,一位行脚僧来到庵里。施礼之后,那僧一言不发,一屁股坐在了南泉时常打坐的蒲团上,旁若无人地静坐下来。看样子,他是要在这个安静的地方住下了。南泉心想,有个人做伴也很好。便对他说:"我现在到山上开田去,临近中午的时候,你做好饭自己先吃,然后给我送到山上一份。"南泉走后,那僧坐了两炷香,已是近午时分。他便像南泉吩咐的那样,开始生火做饭。谁知,他自己吃饱之后,不但没给南泉往山上送,反而将南泉的锅碗瓢勺、坛坛罐罐砸了净光!然后,他心安理得地躺在南泉的床上,呼呼大睡了。
可怜南泉,在山上抡着头开垦了大半天荒地,饿得肚皮早已贴到了脊梁骨上。他左等右盼,看看日头向西偏转,却一直没有看到那僧送饭的影子。饥饿与担心将南泉拉回了草庵。于是,他看了满眼的乒乒乓乓--他脑袋里,活灵活现再现着这些吃饭的家具变成一片狼藉的场景。他一扭头,又看了满眼的自在--那僧,居然仰卧在自己的床上,酣睡正浓。
南泉打个哈欠,也爬上床,躺在那僧身边,闭眼睡觉。不料,那僧却爬了起来,看都没看身边的南泉一眼,起身走出草庵,没了踪影。
"好个伶俐禅人!"南泉感叹道。从此,南泉离开独居的草庵,出山弘法,书写了他在禅宗史上灿烂光辉的一页。
景深
南泉普愿与麻谷宝彻,经常一同云游,他们曾一起去杭州参谒过另一位国师--径山国一。那次,与他俩结伴而行的是另一位师弟--大慈寰中。他们走到半路,遇到了一位蓬头垢面的老婆婆正在收割水稻。
麻谷宝彻走上前向她打听道路:"到径山的路怎么走?""照直去。"老婆婆努嘴的方向,出现了一条溪流。好像,那潺潺流水就是从她嘴里流出来的一样。溪水横亘,哪里有路?宝彻又问:"水深不深?过得去吗?"老婆婆跷起脚,亮出鞋底:"不湿脚。"这位叫花子一样的老婆婆,其貌不扬,但说的话却十分耐人寻味。三个年轻禅僧知道遇上高人了。麻谷宝彻试探着问:"一样的水土,怎么上岸的水稻又密又好,下岸的却又稀又弱?"老婆婆望一眼稻田,大有禅意地说道:"总是被螃蟹吃掉的吧。"宝彻紧接着赞道:"禾好香!"老婆婆马上接过机锋,说道:"没气息。"这老婆婆在何地修禅,如此炉火纯青?三兄弟上前打探老婆婆的住处。"喏,"随着婆婆的手指,他们看到一处简陋的路边店。看来,这里是一座招呼过往行人的茶棚。老婆婆,自然就是"火炉煮开三江水,茶壶泡出千山春"的茶婆了。三位禅僧依次坐定,老婆婆为他们每个人都斟上了一杯茶,还说了一句话:"师僧,有神通就请喝茶。"喝茶,还要现神通吗?喝茶的神通如何现?三位禅僧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看老朽自逞神通啦!"说着,老婆婆将那三杯茶一一泼了。三位禅师大眼瞪小眼,等他们醒悟过来,那老婆婆早已无影无踪了。
心语
那被南泉赞为"伶俐禅人"的云游僧,之所以毫不客气地打破南泉的饭碗,就是在警示他:不能再在山里安享禅悦了,时机已经成熟,应该出山建寺安僧、普度众生去了。果然,经过云游参学历练,又经过了住山保任,南泉出世弘法,犹如蛟龙出海,在禅林掀起一股滚滚浪潮。
长养圣胎,是为了绍隆〔4〕佛种,续佛慧命。对于当代人来说,生活充满了挑战与机遇。尤其是年轻人,本来就应该是不羁的,追求五彩缤纷,充满情趣、时尚、新奇的生活,心中也装满了对传统的叛逆,是冲破一切樊篱的主力军。他们热切追寻新意念、新思维,因为他们明白,改变世界的第一步,要由自己开始。年轻人是社会的动力,社会的发展,从来都是一浪推一浪。
时机成熟,要敢于打破自己的旧饭碗,或去创业,或去争取更高的平台,去迎接更新的挑战。世上所有伟大的事业,一开始都不是靠"牛人"做起来的,而是小人物在推动事业成长的同时,自己也长成了牛人;历史不是英雄创造的,而是普通人在创造历史的当下,自己变成了当之无愧的英雄。
2.从日常领悟人生
惟政禅师在参谒马祖的时候,一言契机,豁然大悟。于是,他飘然而去,到名山大川、丛林兰若(空灵娴静的寺院)云游去了。
天地亦吾庐,心容若太虚。有山能载物,无水不安居。〔5〕禅僧无家处处家,随缘消业度年华;瓦钵乞来千家饭,水瓶可盛万园茶;禅杖量尽天下路,草鞋作舟到海涯……惟政禅师心无挂碍,随缘而住,率性而行,从江西越湖北,三千里云水走到了陕西境内。终南山的奇秀固然能清净道心,但都市里的繁华也可触发禅机。不是么,古人说,十字街头好修禅。何况,慧忠国师的道场就在那长安城里呢。据说,那老汉专门建造无缝塔(象征禅的境界)。既然临近了,能不去看看吗?说不定,能向慧忠国师借来无缝塔的图样,自己也可以造一座呢。
于是,惟政禅师走进了长安城门。京城里到底热闹,五花八门林林总总,各色人物熙熙攘攘。惟政禅师边走边看,倒也逍遥自在。他的逍遥,却叫别人不自在了--一位官人正在路边的酒馆里与几个下属猜拳行酒令,出师不利,他连输三拳。扭头,发现一个和尚摇晃着光光如也的脑袋,徐徐而来。
"呸--,我说怎么一拳也不赢呢,原来那边来了个光蛋蛋!都是这和尚带来的晦气,连累得我也被剃了光头!"官人很是愤愤。下属附和说:"僧人嘛,理应久居深山,如何能招摇过市?
要好好戏弄他一番。"官人与下属们低声咕哝了几句之后,其中一个人走到酒馆门口,站在了一头毛驴身后。那个时代,关中地区的山里人都以毛驴为代步工具,所以长安城里几乎每家店铺门口都拴有顾客的驴子。当惟政禅师溜溜达达走过来,途经酒馆门前的时候,那人悄然将杯中的热茶倒在了驴屁股上。毛驴负痛受惊,便尥着蹶子"啊呜、啊呜"叫唤不停。与此同时,官人忽然煞有介事地高声喊道:"和尚!"惟政禅师应声扭头,正准备答话,官人却将手指向了毛驴,并与下属们哈哈大笑起来。
惟政禅师一脸的自然,一脸的平静,笑眯眯一言不发,右手指指官人,又指指毛驴。好像,在二者之间画上了一条连线
同类合应,为求其声。
天下众多的古寺名刹,留不住惟政禅师匆匆的脚步,而一片寂寞的荒山野岭,却让他将行囊高高挂起。
荒草漫漫锄为径,禅旗猎猎舞东风。惟政禅师是马祖道一的亲传弟子,历经选佛场的锤钳锻炼,所以当他启建道场的时候,尽管是一片荒野,四方禅僧争相来投。伐木、凿石、搬砖、运瓦--建房;开荒、耕田、播种、施肥--种粮……建寺安僧,开田博饭。数年艰辛,惟政禅师的寺院总算汇集了百名僧众,建起了百间房舍,开垦了百亩良田,然而,他却飘然而去了。
他退却方丈之位,悄然来到了百丈山,来到百丈怀海的道场,在这位大师兄的座下任西堂。所谓西堂,是指曾于其他寺院任住持,而今客居于本寺的人。在传统礼仪中,以东方为主位、西方为宾(客)位,禅宗丛林将其他寺院的退位者迎进本寺,请其居于西堂,待之若宾客,故有此称。此后,惟政禅师在百尥(liào)蹶(juě)子:骡马等跳起来用后腿向后踢。
〔1〕法嗣:禅宗指继承祖师衣钵而主持一方丛林的僧人。〔2〕丈室,即寺主的房间。〔3〕出自唐代诗人綦毋潜的《过融上人兰若》。〔4〕绍隆,指承继正法并使之光大隆盛。〔5〕出自虚云的诗《赠性净同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