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女人出现在商榆十一岁时。
大概在秋初或春初,关于季节如果不是冬天商榆向来没有太精确的记忆,他只记得那天外面很阴沉,有一种黄昏临近的感觉。商榆感冒了,头昏昏的。外间屋子里做饭时盆碗“叮当”声和奶奶姑姑两人语焉不详的谈话声从半空中压下来,使天色更暗了。通常他奶奶和姑姑做好了早饭就先吃,然后早早奔到屠宰场抢头一锅烫好的鸭子。而他爷爷每早都要干够了活儿才吃饭。商榆看天色黯淡如夜,人又不饿,就赖在被窝儿里,爷爷喊时他也没起来。
十点半后,商榆感觉精神好多了,便起来吃了点饭,准备下午上学,这次感冒已让他耽误一天的课程了,看来这次他又要紧张两天了。
中午十分,巷口有一户姓张的老人没了,急着要花圈。商榆认识这家的门口,就对他爷爷说:“我一会送去后直接上学。”临出门时他爷爷突然叮嘱:“送到门口你喊他们家人,千万别进院子,今天你身子弱。”商榆答应着。一会儿功夫就到目的地。这户是一座深宅,墙很高,总有被阻挡的感觉。以前偶尔在这家门前路过时,商榆并没有这种感觉。或走惯了自家的矮墙露院的缘故吧!长长的院子没有一个人,这让商榆感觉奇怪,别人家死人,院里、屋里的人挤得到处都是。商榆喊了几声,没人。他就把花圈放在门口,独自进去了,刚走了几步一个人走出来,说:“怎么是个小孩子,来吧,放这边来!”商榆没想什么就跟进去了,他把花圈靠在墙边,眼睛随意一扫,就看到了堂屋里那个死去的人,什么也没盖一身素白。商榆想:好奇怪?
当从这家出来时,商榆才记起他爷爷的话。也是从那一刻起,商榆就有一种被尾随的感觉。开始,他回头时什么也没看到。后来当走到屠宰场大墙边时,他再回头,忽然就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那影子紧贴着大墙,时长时短快速随他而来。最后那一瞥的余光让商榆震动了,他感觉到那白影好像在墙里行走,手里仿佛还握着一把类似尖刀的东西。商榆不能确定。等他鼓起勇气再次回头时,看到了一个穿着宽大白衣的人影,一张枯脸上面目不清。那是什么?瞬间他脊背发凉。一阵风不知从哪吹来一片方孔的圆钱儿,在他脚下停留片刻又跑了。商榆下意识地回答自己刚才在心里画成的问号:是刚才躺在堂屋里的那个死人!这下,商榆一下子乱了阵脚,慌得不成样子,心狂跳,腿开始发软,头发里有虫子爬。他使出全身力气开始奔跑,可商榆知道完了,他根本跑不快。
幸好前面是屠宰场的大门,商榆一下子钻了进去,当他闻到屠宰场里血腥的气息、烫毛的臭味,看到暧昧的雾气、水气与浓烟,听到含混不清乱糟糟的噪音时心就安稳多了,这才是人间的感觉。腿也有了点力气。他知道这里还有自己的亲人——奶奶和姑姑,即使那个白影子是再厉的鬼他也不怕了。商榆细高的身子踏过堆满鸭子软软身体的水泥地面,踩得活鸭四处乱飞,踩得死鸭挤出最后的血水。前边是一片氤氲的雾气,人影绰约,只要穿过了这一片雾,就没事了,人都聚在那一边。在跑的过程中,商榆又回头迅速看了一眼,天,后面那影子竟然近在咫尺。却独看不到脸在哪里。商榆慌了,大喊:“奶!老姑!救命!救命!……”商榆感觉刚穿过那片雾气,才看到他奶奶和姑姑惊讶的表情时,身子就被一双冰凉的手臂环腰缠住。凉,顺着耳边蔓延过来,一个嘶哑陌生的嗓声响起来:“你去哪了?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你去哪了?……”商榆开始挣扎,可力气似乎散掉了,那句在耳朵边反反复复的话使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商榆在他姑姑扑过来的瞬间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商榆醒时,看到他奶奶正踢着墙角一个坐着的人,训斥:“……看你以后再来吓唬孩子的,饶不了你!”那个人“嘤嘤嘤”地哭,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光头女人,瘦瘦的,头皮发青,脸色苍白,两个眼圈周围青青的,脸颊与额头结着痂。她白色的衣服被泥水血水污得不成样子,她蜷在那是那样瘦小,像一团破抹布凌乱地堆在那。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可看过这张脸,特别是看过女人的那双眼睛后,商榆的恐惧感超过了刚才被追时,超过了这些年他所经历的所有恐惧,这种恐惧无言可发。商榆不住地往姑姑和所有陌生人后面藏,“啊啊啊——”的痛哭声把屠宰场所有的人都哭毛了,愣头愣脑来回瞅。
跟踪商榆的光头女人第二天满脸污浊地堵在商榆的家门口,弓着腰,缩着脖子反复地说:“让……让我抱抱,让我抱抱,抱抱他……!”他奶奶破口大骂:“疯了,不要脸,滚,滚开……”他奶奶眼红红的四下寻找东西,终于找到了一根细竹杆“我打死你——”他奶奶下了狠手。竹杆在空中带着呼啸抽到女人身上,光头女人“哦哦——”惨叫着向远处跑去。他奶奶看那女人消失后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商榆躲在窗玻璃后面浑身止不住的抖,姑姑给他围上了厚厚的被,他仍旧上下牙打着鼓,无法停下来,他用惊惧地目光看着家里人,不停地问: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他奶奶擦干了泪水从外面回来愤然地回答他:脏女人!疯女人,不要脸的女人!
商榆病了,高烧,说着胡话。在一片白或一片黑里,他总是看到光头女人从远处迅速跑来,一下子就跑到他眼皮底下,她只有一双眼睛,并用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盯着他看,那眼睛是那样近,近得商榆看也看不清是谁的,一片迷茫。奶奶说商榆被那疯女人吓丢了魂魄,就拎着他的一双鞋到屠宰场的院子、到大门外、到巷口那家死过人的门里门外去喊。可效果并不好,商榆这样时病时好或者直接昏厥折腾了二十多天才有好转。
后来近半年的时间里,商榆轮流被姑姑和奶奶护送上学,偶尔遇到那光头女人,奶奶姑姑就会连骂带赶,断了那女人靠近的念头,那个光头女人被打骂后似乎学乖了,再出现时就远远坐着立着或来来回回地走动不再近身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