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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欢喜冤家(30)

江公穿城过了,竟到浙江驿起夫进发。他坐在船中想道:“这于时一节,若非楚楚梦中呈得明白,只我何由知之?”正是:

梦中言语记来真,莫道无神又有神。

万事劝人休碌碌,近时报应不差分。

江公示及一月到了隔界,那官员人役涌来迎接。到任行香放告,料事秋闱,三场任事谨慎;揭晓得了九十名门生,就如得了九十个儿子一般,人人孝敬。将次完了武场,差人进京复命,自往家中快活。见了夫人、新姨、四个姬妾,又不愿做官了。后来江文先进了学,两个小儿子后来同入了泮,三子并皆登第,官居台省。夫人累封,子孙奕世金貂,至今为秀水名家焉。

§§§第十八回王有道疑心弃妻子

鹤梦易醒鸾胶香,溪头仙子遇裴航。

已成数代异时重,白云一声春思长。

寻春再至阻心鹤,酒倾玄露醉瑶觞。

等闲花里送归事,牵惹春风断客肠。

昔有一裴航,过蓝桥遇一绝色女子,名唤云英,欲聘为妻。其母曰:“必得玉杵臼,乃许之。”其后,裴航寻得玉杵臼,为捣玄霜,遂娶云英。又有刘晨、阮肇采药,入天台,遇二女子浣于溪中,遂留伉俪。及至归家,已数世矣。二人复往天台,路迷不得,复入。彼三人所遇者,皆仙女也;可见色欲二字,仙人亦所不免,在人之迷与不迷耳。有词一首云:

燕尔新婚,宿世之缘已定;妻子好合,仙凡之偶莫逃。弹破纸窗,不隔双娥之宅;溪流麻饭,能留二士之踪。既伸缱绻之情,复订流连之约。而彩云易散,紫府难留。乍动乡心,正花落鸟啼之会;苦无仙分,忽去晴雨霁之时。涧水无心,不阻来时之路;天台有泪,还留别去之衣。自此之鹤梦已醒,鸾胶难续。亲朋故友,已无一人。城郭丘墟,倏成数代。异时仙子,尚思采药重来;昔日刘郎,安有寻春再至。阻心子之焚香,怨风灯之若焰。早知如此,等闲花里送归;悔不当初,只合山中偕老。

又如郭汾阳之线红,董延平之仙姬,织女牛郎,皆是仙姬缘分。如此者,书载极多,俱免不得这点色心。若人世幽期密约,月下灯前钻穴越墙,私奔暗想,恨不得一时间吞在肚内;哪见有佳人送上门的,反推三阻四。怀着一点阴骘,恐欺上天,见色不迷,安得不为上天所佑乎?正是:

弹破纸窗犹可补,损人阴德最难修。

我朝如阳明先生父亲王华,少年时,在一富家歇宿。其家富有十万,并无子嗣,姬妾甚多。他见王华青年美貌,将一妾私欲他度种,故意留饮留宿。至夜静,富翁令一美貌爱妾,去陪他歇宿。其妾赧容,恐不好启齿,富翁写几个字儿与妾带去:“他若问时,将与他看,自然留当宿也。”妾领其命,欣然而直至房前。灯残未灭,妾将指头弹门,王华问道:“是谁?”妾曰:“主人有事相求,开门便知。”王华披衣而起,挑亮残灯,开门一看,只见一个青年妇人往内而走。王华抬头一看,好一个国色佳人。那妇人进房坐在床上,那一双小脚,真令人消魂。怎见得?有诗为证:

濯罢兰汤云欲飘,横担膝上束鲛。

起来玉笋尖尖嫩,放下金莲步步娇。

蹴罢香风飞彩燕,步残明月听琼箫。

几回宿向鸳衾下,勾到王宫去早朝。

就是那点点红鞋,也有诗为证:

几日深闺绣得成,看来便觉可人情。

一湾暖玉凌波小,两瓣红莲落地轻。

南陌踏青春有迹,东厢步月夜无声。

春花又湿苍苔露,晒向西窗趁晚晴。

王华见他坐在床沿上,自己便坐在灯前,问道:“小娘子,主人有何事见教,令娘子夜深到来?”妾道:“请君猜之。”王华想了一会道:“小娘子有话直说,小生实是难猜。”那妾道:“主人着我求你一件东西。”王华道:“什么物件?”那妾向袖中取出那几个字儿,走过来送与王华。他向灯下一看,写的五个字是:“欲觅人间种。”王华会意道:“岂有此理!”即时取笔写于末后道:“难欺天上神。”道:“小娘子,已有回字了,请回罢。”那妾起了此心,欲火难禁,况见他青年美质,又是主人着他如此,大了胆走到身边搂抱。王华恐乱了主意,往外厢一跑。其妾将灯四照,哪里见他,便睡在他床中。半夜眼也不合,哪里等得他来!至五鼓,叹一口气,竟自回了主人。王华次早不别而行。后来再不在人家歇宿,一意读书。后来秋闱得意,至成化十七年辛丑科,圣上修斋设醮,道士伏地朝天,许久不起来,至未牌方醒。圣上问道士为何许久方起,道士奏曰:“臣往天门经过,见迎接状元,故此迟留。”圣上问:“状元姓甚名谁?”道士奏曰:“姓名不知,只见马前二面红旗,上写一联曰:

欲觅人间种,难欺天上神。”

圣上置之不问。后殿试传胪,王华第一。圣上试之,写“欲觅人间种”。道:“此一对,卿可对之?”状元对曰:“难欺天上神。”圣上大悦道:“此二句有何缘故?”王华把富翁妾事一一奏闻,圣上嘉之。后子王守仁登二甲进士,为宁王之事,封为新建伯,子孙世袭。其时一点阴骘,积成万世荣华。

后来一个吏员,唤作徐晞,是直隶江阴人,就参在本县兵房。忽一日,一个穷人唤名史温,是江阴县廿三都当差的。本都有一个史官童,为二丁抽一的事,在金山卫充军,在籍已绝,行原籍急补。史温与史官童同姓不亲的,里长要去诈些银子使用,他是穷人,哪里有?里长便卸过来动了呈子,批在兵房,是徐晞承应。那史温急了,来见徐晞要他周全。徐晞见他相求,道:“既是同姓不亲,与你何干?自当据理动呈,自然帮衬。”史温谢了。归家见了妻子道:“好个徐外郎,承他好意,再少也得二两送他,还须一个东道方好。一时间哪里有这主银子?”妻子道:“我还有几件冬衣,且将去解当,也有二三钱,只好整酒;这送他二两实是没有。”史温看了妻子道:“做你不着,除非如此如此;若还把我夫妻二人解到金山卫中,性命也是难逃。”妻子应承。到次早,到县里动了呈子,接徐晞到家坐下。妻子整治已完,摆将出来,二人对饮。徐晞已醉辞归,史温道:“徐相公,我有薄意送你,在一朋友处借的,约我如今去拿,一来一去有十里路程。你宽心一坐,好歹等我回来。”说罢把门反扣上,竟自去了。不多时,走出一个妇人来,年纪未上三十岁,且自生得标致。上前道个万福,惊得徐晞慌忙答礼,那妇人笑吟吟走到身边道:“相公莫怪,我丈夫不是借银子;因无处措办,着奴家陪宿一宵,尽一个礼。丈夫避去,今晚不回了。”徐晞听罢,心中不忍闻,立起身道:“岂有此理。没有得与我罢了,怎生干这样的事?”竟自扯门。见是反扣的,尽力扯脱了扣,开门一竟去了。次早,史温归家道:“徐相公去了未曾?”妻子道:“昨晚你转身,我随即出来言语挑他;不肯干着此事,竟自扯脱了门去了。”史温顿足道:“怎好?今番定要起解了!”忙赶到兵房见他,徐晞道:“兄的文书,今早已佥押了。已自绝去了,放心。”再不答话,竟往县外去了。只因他一点念头,后来进京在工部当差,着实能干;恰值着九卿举荐人材,大堂上荐了他,就授了兵部武库司主事。任部数年,转至郎中,实心任事,暗练边防。宣德十九年朝议会推,推他为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甘肃等处地方。从来三考出身,哪有这般显耀,只因不犯邪色,直做到二品。有一个对联:

徐晞登二品,商辂中三元。

可见天下第一件阴骘,是不奸淫妇女的事大。

如今且说浙江杭州府钱塘县本学一个秀才,姓王,名有道,年纪二十五岁了。十五岁入学,二十岁上帮补,学业充足,人有期望的饱学。娶妻孟月华,小他两岁,又是才貌全兼的一个妇人。他父亲孟明时,一个大财主,独养女儿十分爱惜,如同掌上明珠。夫妻二人,十分相得。

此时三月初的清明节近,孟明时住在湖市新河坝边,是日清明,着人进城接了女婿女儿,往玉泉上坟祭扫。湖船住在昭庆寺前,两边都到,齐下了船,撑至徐大河头上岸。竟至坟上列下祭礼,男男女女,拜拜扶扶,忙了一会。只见那日,南来北往,祭扫的人络绎不绝。有赋一篇,单为清明而作:

匆匆时晚,更消风雨几番;寂寂寒食,惟见梨花数树。醉易忘老,醒难别春。闲愁不为吹除,佳节岂宜抛掷。尔乃单衣初试,新火乍分。野老壶觞,逐队也能上冢;农人荷笠,乘时且复烧金。翁仲解言,见兴亡之有数;铜驼有恨,识岁序之不居。纸灰随蚨蝶而飞,麦菊为乌鸟所啄。长秋广陌,喧传蹴鞠之郎;绿树红楼,困打秋千之女。村村插柳,在在闻莺。非凭花下之歌,酬送杯中之物。儿童借问,不知几个垆头;糕胜相遗,自是三家村里。宿雨林香难舍,豪气鸟语犹娇。刺夫荒婿,何曾恸哭能开;拂面红尘,尽是寻芳归去。

正是:

棠梨花底哭声闻,纸作钱灰伞蝶群。

问却蓝溪先垄在,年年看吊过山坟。

那孟家一班人吃了午饭,依先往徐大河头下了船,撑到岳坟湖口住了。男男女女一班儿走到岳王殿上,朝王施礼。前殿穿到后殿,东廓绕过西廓,出了环洞门,又至坟园里,看了精忠报国四大字,分尸桧树两边开。又到坟前,看那生铁铸成的秦桧,长舌妻跪在地,又往祠堂内看鳌山走马灯。出了祠外,徐徐的步下船来,重新出了跨红桥,傍着苏堤缓缓而行。说不尽游人似蚁,车马如云,穿红着绿,觅柳寻花,十分有趣。正是:

娇红掩映,嫩绿交加。如西子之浓妆,似张郎之年少。两边笑脸,总是媚人;数尺柔枝,已堪藏鸟。步步怜香不去,时时带月来看。院落深沉,闭平阳之舞杖;楼台彩画,宴少室之仙姝。而净不染尘,恍疑出俗。暖风迟日,若税子之精神;娇鸟游蜂,似留秾之欢笑。巧思引来吹笛,曼声闻是踏歌。固知白昼易消,惟肯坐闲半日。青春最好,决胜千金来降;人意忽逢,马上坠钗去恋。香魂更就,花间秉烛。若待世吉无事,难应夏友为春。扑蝶多情,绿树更听黄鸟啭;看花不语,白头非是翠娥怜。

游之不已,难舍难之。那夕阳西下,眉月东生,未免归家。须臾到了昭庆寺前,这月华母亲张氏,要同女儿回家去住,与女婿说了。王有道说:“去耍了几日,便回来是了。”王有道进了钱塘门,独自归家。孟家一班,竟由松木场到了家。

这孟月华在父母家生生快活,住了十余日。不觉三月十五了,天气闷热起来,他便想丈夫在家热闷,单衣在家箱中,钥匙又在我处,恐怕要穿,一时焦躁起来,未免怨畅着我。忙与母亲言着此事,急欲回家。留他不住,张氏说:“你既要回,待我着人叫轿子抬你回去。”那里这般样说,心下舍他不得;非他不去唤人,故意把家人小使呼唤出去,一个也不在家,指望留他再住一日。那月华等得好不烦耐,走进走出,心火不安。

他家门口是个船坞,只见空船回到北关门去的尽多。月华心里想道:“我便船里回去,到得门头,天色已将晚矣。我到家中,进城不过一箭之路,悄悄走到家里有何难事,哪里定要轿抬?”主意定了,自己走出门首叫了一只空船,许他五十文船钱,进内与母亲说了。张氏要留,再三要去。此日父亲又不在家,又无人送;月华只取钥匙带在身边,衣箱留在娘处,明日拿来便了。张氏只得送了女儿出门,只见船中早有两个女人坐在里面,他要钱塘门去的,顺路搭船。月华见是女人,只得容他在内,别了母亲开船来了。

那新河塘两岸景致且是好看,他与那两个女人说些话儿,那船已过了圣堂隘。只见天上乌云四起,将有雨意,看看乌将起来,把船急急就撑,那雨已是撮得着的了。月华见天色沉重得紧,船已将到桥边,月华想道:“船已到了,此时天色未晚,路上遇着亲戚,体面何存?倘然路上着雨,一发不好意思,算来这雨已在头上的了。此花园门首尽好避雨,待他落过一阵,料然晴的,想来天黑些也无碍于事。”便交了船钱,别了妇女,竟上岸走至里边花园门首坐下。

那花园还未造定的,里边都是木置假山,恐被人窃取封锁的。门外有一间亭子,以便行人居住,也未有门。他走在亭子之下一看,甚是洁净,地下铺的都是石板,便在阶沿坐着。只听得一声响,那雨来得好大,打面吹来,月华把前窗子闭上,好生害怕。事有凑巧,只见一个年少的书生,也因雨大,一径跑将进来躲避。原把袖子遮着头的,一进亭子放下手来,见了两下各吃一惊;急欲退出,那雨倾盆一般,进退两难,只得施了一礼道:“娘子亦是避雨的么?”月华答曰:“便是。”那人姓柳名生春,乃仁和县学秀才,年已二十四岁了。虽然进学,然而学业浅薄,自料不能期望。是日因往湖市探亲,见天有雨色,急紧赶来。见雨已大,不能走得上前;见人家有一亭子,一直跑了进来。见有女人在此,心下不安,无可奈何,只得在阶沿上坐下。此时两个人双双坐着,好似土地和夫人等人祭祀的一般,也觉好笑。

孟月华见天色黑下来了,那雨一阵阵越大得紧;至于风雷闪电,霹雳交加,十分怕人,懊恼之极:“早知依了母亲,明日回来也罢。如今家下又没人知,怎生是好?”又恐雨再不住,闭了城门,如之奈何。又想到:“这个避雨的人,倘怀着不良之心,一下里用起强来,喊叫也没人知道,怎脱得身?”又想道:“他是柳下惠转身,就可保全我了。”心中只是生疑。又想着:“拾黄金于道途,逢佳人于幽室,焉有不起心的道理?”此时心里,就像是打鼓的一般念念不住,道:“罢。或者前世与他有一宿之缘,也索完他罢了;只是不可与他说出真实姓名便是”等那雨住,越发大了,十二分着急,没奈何稳着心儿坐着。

那柳生春把自己道袍脱下,铺在石板上坐着,便问:“娘子府上住在哪里?”月华见他问及,心下道:“此人举意了。”故意说:“在城里,远得紧哩。”生春道:“城门再停一会将闭了,怎生是好?”月华道:“便是。”那雨渐渐的小了,一时云开见月。生春把窗子开了,雪亮起来。就听得河口有人走过,口中道:“又是走得快,略迟一步,也被关在城里了。”月华与生春俱听得的,道:“怎么了?”月华道:“再早晴一刻,也好进城。如今没奈何,只得捱到开门,方好进去。”

柳生春心下怎不起意,他看过《太上感应篇》的,奸人妻女第一种恶;什么要紧,为贪一时之乐,坏了平生心术,便按住了。往亭子外一看,地上虽湿,也好走得。他竟走至河口小解,又想:“这妇人必然也要解手,我且走到前边桥上略坐一坐,待他好着方便。”月华见他走了出去,果然十分要解,东张西望走出亭子。解完了立将起来,自觉松爽了许多。又进内靠着南窗愁怨,想道:“这人不见到来,想是去了;见衣服在地,想他必然要来,若得他至诚到底方好。”只见那人踱将进来道:“娘子,好了,地下已干,到开城之时竟好走了。方才桥边豆腐店内起来磨豆,我叩门进去,与他十文钱,浼他家烧了两碗茶。我已偏用了,小娘子可用了这一杯。”月华谢之不已。生春放在阶沿上,月华取来吃了,把碗仍放在地上,生春取了拿去还他。月华自言自语:“好一个至诚人,又这般用情,好生感念!”去了一会,叫道:“小娘子,城门开了,陪你进城去罢。”月华应了一声。生春取了衣服,穿着好了:“请小娘子先行,小生在后奉陪。”竟像《拜月亭·旷野奇逢》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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