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脚步声,白影,红灯,看不清里面的黑洞洞的窗口。
三年前的场景仿佛真真切切的重现了。浓烈的药水味在走廊中弥漫,急救室的红灯还赫赫地亮着。一片茫茫的白色刺得人心里发慌,焦急紧凑的脚步声在某些人的心里砸开慌乱不迭的激浪。黄安踏着焦急的步伐在门前不停地兜着圈子,七七则是一脸木讷地呆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唯一不同的是,比起三年前的一幕,少了畅子和李义。
墙上“急救”二字的底灯灭了,门被逐逐打开。
白色的医生护士拥着白色的床单,上面沉睡着惨白的慕熙,像送殡的队伍。七七没有说话,黄安也没有说话,他们只是那样目送着这好似送葬的队伍推着慕熙缓缓地走远,往重症病房的方向去。
黄安的嘴唇动了动,却没人听得清他到底说了什么。这里太安静了,或者不如说太吵闹了,千万种思绪在这里汇集,没人知道哪里是个端。
然后,主刀医生带着疲惫不堪的神情从急救室里缓缓踱步而出。
黄安和七七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呆呆地或站或坐。一个人是已经知道了不好的结果,另一个,显然是感觉自己无力承担那个结果。
医生望了望七七,便把视线转向黄安。
“您是患者的家人。”医生的话简直是个肯定句。
“是。”黄安说着,声音里已是极其的虚,好像这场漫长的急救,耗去了他又十几年的生命,“医生,您就直接告诉我吧,他、他还有……”
“三个月。”
极斩钉截铁。医生的声音甚至没有一丝的犹疑,“最多,三个月。”
“……”
一刹那地,玻璃碎了一滴一样的声音,盛开在耳畔。
七七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停跳了。
“他如果只有心脏病,那就还好。可是,他偏偏——还是癌症晚期。”
“……”黄安的头深深地埋下去。很深、很深,看不清他的眼睛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这个您是早就知道的吧。”医生的声音里显然都是责备。
“是的。”黄安的声音很虚。
“那您还让他那样过日子。”医生的眉头紧紧皱着,“病人的生活习惯极度不规范,按这样的生活节律,正常人久了也会引发心律不齐的毛病。您还让一个病人这样?”
“……对不起。他……可能太拼了。”
“如果我是您,先生。”医生不满地斜视着这位地位颇高的警官,愤慨、无奈与不理解充斥在医生的声音里。“我宁愿让他活得久一些,也不会让他这样没命地去拼什么别的东西——不管是什么。”
“……”
无声。只有周围或起或终的脚步。
消毒水的气味愈见浅了。不知是什么正在走远。是生的开端,还是死的降至?
“这个结果先不要告诉病人。等他病情稳定后,我会自行跟他说。”医生在随身带着的记录表上写了些什么,这期间他并没有抬起头来看黄安。“如果您没有别的交代,我现在就过去看看病人的情况。”
“真是麻烦您了。”黄安抱歉地鞠了个躬,很深。
“不客气。应该的。”
于是,一袭白大褂,迈着稳稳的步伐从七七耳边飘过。
她只能看到一双褐色的鞋在眼前飘过又消失。她听着耳边不停响起的破碎声,鼻尖还是消毒水的气味,脑海里仿佛地萦绕着两张貌似相似又有些不同的脸——慕熙,黄子亦,一样苍白而憔悴的面容,带着或浅或淡的微笑,衣襟的一角引出牵连的弧线,将二人的关联定格在一颗破碎的心脏图样上……
“七七。”
“……”
黄安在叫她,她知道那是在叫她——可她就是不应。她感觉自己,没有力气。
“七七。不要难过,你应该也是知道的。既然慕熙和子亦是病友,那他也应该患有心脏病。只不过,他……没那么好运气罢了。”
“……”
还是不说话,七七密密的发帘将她的眼睛几乎挡住了,只能看见一片的黑洞洞。黄安咬了咬下唇,他的心里七上八下,有万千句话想说,却又有好些话不能这样就说出来。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听见了一阵自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嘤嘤。
“……”
那密密的、看不真切的发帘之中,果然地流下了一泓清泪。不多,可是,很亮,亮到刺眼。
他长长一叹:“唉。你,又让我想起三年前子亦在这里被抢救的时候了。”
黄安,你哪里知道七七哭的是什么?她只是在不知所措罢了。来到之前,她分明是想逼问慕熙和黄安,那些莫名其妙的线索和关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对不上号的时间表和路程安排,一模一样的信息DNA、衬衫纤维和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偌大的别墅和仅有一个的老管家,肖似李义手掌心凹陷处的钥匙扣……谁想到,本来是一场问询,却成了一次问心!
三个月——慕熙居然只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就算真的是他,又能如何?死刑与不死刑,已经没有区别了!现在再去逼问他这些事只会显得她很残忍,而她又何尝希望去问清呢?!虽说是要查清楚,但她分明无法承受这些事实,不是吗……
嘤嘤的啜泣声不绝如缕,呜咽幽鸣,却终不敢痛痛快快地倾泻而出。
是在怕吗?是在担心吗?
两个人,一个坐着拭泪,一个站着无奈。良久。
“七七,你是来找我的吧。我没说错吧。”
“……”
不知怎的,竟是黄安打破了沉默。七七的心一紧,她现在已经不那样关心她究竟为何而来了。她现在只有……矛盾。
“我知道你一直没有放弃三年前那个案子。昨天拨出的新闻,一定会让你很是疑惑。”“我想你应该不知道,二十年前B市有名的C公司离奇破产的案子。这个梁恶棍,当时几乎是参与了这个案件侦查的人,都能感觉到幕后黑手一定就是他,谁知他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还白拿了那些非法获得的钱财去肥自己的肚子。而那一次帮他成功辩护的,也是这个狡猾诡谲的律师。”
“二十年前,我只是个普通的小警员,当时知道他被无罪释放的时候,时任局长的那位警官气得脱了警服,把它狠狠摔在地上,一整个办公室,骂成了个炸锅。我看到有人哭了,有人坐着无法说话,也有人默默地抽烟,一脸颓唐……身为一个警官,看着一个人尽皆知的恶棍逍遥法外,七七,你能理解这种感受吗?”
“……”
黄安低低地说着,声音很轻,却是令人窒息的弥远和沉痛。他在七七身边坐下来,双手紧扣放在膝上,头微微地低下去,像做一场忏悔。
“我也不希望你能很快的理解。那位警官因为糟蹋了警服,也是被记过,停了三个月的职。有时候警察这种过于……激烈的情感,确实,很难被人接受。”“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想,求你一件事。”
“……求,我?”七七一惊,声音仍有哭腔。
“请你……让慕熙接下来的三个月,过得快乐一些。”
突然地抬起头来,黄安的眼睛,和正在看着他的七七,不期而遇。“我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力气再去拼高考了。但是你,作为他在中国最熟最熟的人——也是他和子亦的共同的好友。希望你能给他一点快乐,在剩下的三个月——不至于,让他感觉太孤单。看他的样子……也是无法承受飞回美国了。”
“……”
无法飞回美国了。
是啊,严重的心脏病患者如果贸然搭乘飞机,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喉咙中不知怎的,竟又漫上一股酸涩与堵塞,明明刚才的哭泣留下的酸楚已经渐渐褪去了,谁料是后起之秀、奋起直追。她咬了咬牙,她听见了脑海里一片稀里哗啦,像什么东西打碎后一下子全落到地上的声音,回音弥久,好凄凉。
“七七当然会的。当然会的。”
就算您不说,我也会的。
她默默地对自己说着,此时她真的已经完全不记得,她曾怀疑慕熙,怀疑得那么深,深到几乎肯定,肯定到她今天就是要来质问黄安和慕熙的。黄安满意地点点头,站起来,对着她,恭恭敬敬、认认真真地,行了一个军礼。
她看着他的身躯行走在医院的长廊里,在一片惨白的灯影的中间。明明很是魁梧的身躯,却显得那么佝偻和脆弱。
她喃喃地说道:慕熙,居然只有,三个月……
难道,这就是,慕熙放弃北大的保送生名额的原因?
他,其实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鼻尖愈加地酸楚,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口袋里隐约有嗡嗡嗡的响动,不知是否是她被这些事情疲累了身体,她发觉到这一点并拿出手机来看时,嗡嗡声已经在进行第二次重复了。
“喂,七七,是我!”
那边的声音激动而急迫,正是畅子的独有特征。“……噢,什么事?”
“……你怎么了啊?好像哭过的样子。怎么回事?”那边的畅子听出了不对。
“没,没有。”七七心里一惊,忙抬起手来擦干了脸颊上的泪,“怎么了?”
“你现在方便地话,马上来我家。”畅子利落地说道,“王佳佳的尸检报告证实出来了,我感觉里面有些很有趣的东西,你应该会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