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草席简被。明明暗暗的灯光和一盏昏黄的灯影。
“进去吧。我在外面守着。”黄安拍了拍七七的肩，便自己默默地离开到外面去。她回头去看他的背影：微微佝偻而又苍老，显然已经失去了原先的锐气。
里面，熟悉的笑影，只是衣衫变成了简陋的白色上衣和黑裤子。她感到心被什么东西封住了一般，浑身乏力，她抗拒走近，却又不能自已地走进去。
“你来了。”慕熙的声音还是那样低回而好听。
七七惨笑一下，在他跟前坐下去。
“为什么要见我？”她浅浅地问，心却滔滔如海。
“我觉得在我死之前，有必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慕熙坦然地宽了宽肩，一脸欣慰而满足地看着七七，“因为，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七七一愣。她感到她似乎明白这个词的含义。
“C公司破产之迷，夺命娃娃夺命血案。也就是，一个伸冤样的复仇。”
复仇。
七七感到自己的脊骨扎冷。
“我来开个头，你接我的话。”慕熙极平淡地说着，却带着十足的信心，似乎他知道她心里有着他要说的内容一般，“从黄丫开始，到今天的梁广，所有和那个夺命娃娃有关的人，都是我杀的。”
“你……”胸腔里悲怆的情绪剧烈地冲击着她的身体，七七打颤的手艰难地攥住衣角，极力保持住挺直的上身，竟就那么不能自已地接下去。“你从一开始，就是为C公司董事长的复仇而服务的。黄丫，四班的李姓女生，张雨荷，苏雅，梁在在，还有黄氏三姐妹，都是你行动的目标，因为她们都是曾经害C公司董事长破产的人的家人。你抓住了女孩子们喜欢DIY手工娃娃的特性，以那董事长的女儿的死状为原型，制作那种娃娃，并让那董事长开一家娃娃店以方便行事，更可以掩人耳目。然后，当那些女生都来买娃娃后，你就寻找理由把那种娃娃给了几个女生，并偷偷找机会把她们杀掉，所以就有了那一连串的血案。是这样的吧。”
“不错。”慕熙微微一笑。那笑里带着几分满意，但更多的是凄婉。
“那么，徐薇呢？王佳佳呢？还有……李义呢？”七七咬着牙，一字字极其困难地从她的牙缝里吐出。她知道，此时的慕熙不会对她撒谎，她更知道，今天，会让她一切的幻想与期望都破灭殆尽——从，听到黄子亦三年前的死讯，这，就已经开始了。
“徐薇？她和黄丫是好朋友，当我杀掉黄丫的时候她看见了，我无法只能杀了她。”慕熙淡淡一笑，似是这件事并没有带给他什么摇颤的心情。
“难怪，徐薇的胸口会有那一刀，而且麻醉药下的那么奇怪。”七七缓缓地点头，心如刀绞——从这个她原本认为的草菅人命的恶徒的口里，她此刻竟没有了愤慨，相反，她竟为了他，感到心一抽一抽的痛——那是种恨不能阻止的无奈。“那么，王佳佳呢？李义呢？他们又是怎么了？”
“王佳佳？那个人你会问她？”慕熙竟是冷然一笑，目光同情地望着七七：“你不记得畅子怎么对你说过的？那个人根本就是个人面兽心的恶人，别看她表面上跟你多好多好，实际上，她嫉妒你，嫉妒得疯狂，甚至想杀了你。那一天她和梁在在商量，要把梁在在的东西不见了的事情嫁祸给你，让你被开除出E高中。而当时梁在在的父亲正被我追赶，他逃到了天台，那个软脚虾也够没用的，跌跌撞撞跑进天台以后居然碰倒了王佳佳身后的钩子，那钩子一落下去就正正砸在她胸口了。等我上来的时候，他正急着和梁在在布置现场呢。呵，我当然先把他放一放了，我躲在墙角，看着他捅瞎梁在在的眼睛，给她灌他以前给董事长喝的一种怪药让她神志不清，还在王佳佳身上补了几刀……”
“……那你为什么，不当时就结果了梁在在和她爸爸。”七七的脸颊因愤怒与悲切被震得频频起伏。
“这不在我们的计划之内。”慕熙淡淡地说道，王佳佳这三个字在他口里已经不是一个死去的女友，而是一个复仇者对仇人的恨恨的唾弃，“我扮成这个样子，一，当然是为了接近你、保护你——当然也包括帮子亦完成心愿。二，就是为了方便接近王佳佳等。谁晓得这个女人自己送上门来，呵呵。我得让这些人死得离奇而又合情合理。不是么？”
“那些证据的提供者也是你吧。”
“不止是我。”慕熙浅笑，“至于还有谁——其实，你知道的。只是，你不敢说——现在最好也先不要说。”
七七一怔，慕熙知道她在怀疑黄安了。便咬了咬牙，又道：“那——李义呢。”
“李义……”
她看见慕熙的双眼，黯淡了。
“呵呵，说起来他——我也是很无奈。为了帮你问个清楚，他杀到E高中，把我推推打打挤上了天台，并从里面暂时锁上了门，和我厮打起来。不慎他撕掉了我的面具，知晓了我的身份，我当然不能留他。然后，我戴上手套，先把他用迷烟迷倒，再从外面锁上天台门，等到十点钟，我再打开门，把昏昏沉沉的他从楼上扔下去。唉，他的生命力可真顽强，到三楼的时候居然用一根中指勉强卡在栏杆上，我只能把他的手指掰断，然后从他的尸体上，拿回我的钱夹……”
“我本来是想，李义的事情，还是能躲就躲。谁想，他竟然如此执着，子亦以前并未和我这样说过他。或许，是他变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凄迷，带着无尽的懊恼和忏悔。七七只沉沉地听着，原本的愤慨与气恼、报仇的渴望，这一瞬时似乎都被冲得干干净净了，唯有……悲怆。
“那，我呢。”
声音凄迷，听得好似临死的哀婉。慕熙一愣，他被这个问题吓到了。
“为什么我也会得到，而且是三番五次地得到那个娃娃？”七七惨笑着说道，“既然那个娃娃是复仇者，那我岂不也是你们的目标。”
“我可没这么说过噢。”慕熙乖张一笑，“那完全是那个老头自己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自己瞎下的定义。其实七二自始至终都是为他好的，他自己非要强加，我已不止一次地劝说过他，可他便是越来越执拗，最后居然到了瞒着我们自己对你下手的程度，我虽然早便预料到有此举，但还是晚了他一步。倒是你——”
望着七七满是悲恻的眸，东子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本来我们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谁知半路杀出个你，当知道你是七二的女儿后我开始怀疑你，但是后来我看出你对十几年前的事情并不知情。但你还是让我觉得不好对付，特别是——”慕熙刻意拖长了音，“你牵动了黄子亦。这是你给我们惹的最大的麻烦。”
“……”七七此刻已哑口无言。
“黄子亦为了你，奋力要查出那个案子的真相，一点不理会自己渐渐恶化的心脏。我们没办法，只好先编造个假的真相。你偷听到的那通电话，还有那晚的事情，都是我们刻意做出来的。谁知，案件的终结也成了他生命的终点……”
“别说了，别说了……”七七突然觉得自己的脑海很沉重，沉得让她不能承受。她放弃了一切抵抗，手无力地垂下来，冰凉的手指，触到慕熙干燥的皮肤上，针扎一样的疼。慕熙默然地笑：“如果你不是七二的女儿，也许我也不会对你这么煞费苦心。我特意找人做的这张子亦的脸的目的，一是为了接近你，以方便我们的行事。二——同时我也好奇，作为子亦的叔叔——”慕熙笑出了声，声音，有些自嘲。“——好奇他怎么会这么死心塌地地爱着你这样一个女孩。”
子亦的……叔叔？七七眼眸中的惊恐不言而喻。
“爱上你，也许是他生命里的必然。你善良，聪明，懂得容忍，更体谅人，重感情，为了朋友甘愿两肋插刀。子亦曾说，他最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慕熙笑着，放下了手。“这也就是后来，我为什么杀掉苏雅和苏明的原因之一。第一，后来我们已经警告了苏明不要再涉及七二和你，而他仍像没听见一样让苏雅继续恐吓你。苏明和王佳佳其实都和C公司的破产案有间接关系，只是因为他们逃脱得早，便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第二，就是因为子亦——我们不想让你参合进这件事里。这里有太多的危险和不测，作为子亦的家长，我不希望——不希望，他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人出事。”
“除了你被抓到地下室的那一次外，其他的场景都是我用那种特殊技术做出来的，为的就是让你感到害怕，而远离这些是是非非。而在子亦回国之后，我们就决定不能再让你承受这种痛楚，于是就停止了对你应用这种技术。但是苏明他们也掌握了这样的技术，那之后的事情都是他们做出来的。”慕熙漠然摇头，又对着七七点头：“也许你会觉得很失望，因为现在的我，无异于是一个杀人魔。我死，我知道这是个必然，在这之前我便知道有这结果。因为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也许你觉得我前面说的话都很冷血，无所谓，因为，我早就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但对子亦，对他最爱的人——”此时，七七看见慕熙的眼睛，带着一个作为长辈特有的慈祥和仁爱。“七七，你能理解吗？”
能理解吗？
“……”虽没有言语，但七七还是点了点头。他对黄子亦，正如七二之对自己，都是为人长辈，这一番的苦心，不论行为好坏，出发点都是为了自己的下一代呵。然而慕熙，为了一个仇、一个恨，白白便让那么多人失去生命，这样做，真的太残忍。
“那，你的那件衬衫……”
“是我故意让你看见的。”
慕熙的笑，竟显得有些调皮。
七七愣住了，看着依旧熟悉的脸庞和那一抹枯瘦无力的浅笑，她感到自己的心犹如被放空了血那般虚弱和破碎。故意让她看见，让她做好心理准备，接受慕熙是一个杀人犯，接受他将会因杀人而死去的事实。
她怔怔地坐着，双目放空，一切都虚无而飘渺，只有两张似乎相似，却根本不同的脸，在她的脑海里飘逸摇曳。
“能，让我看看真正的你吗？”
突然地抬起头来，慕熙看见七七的眼中，隐约的是闪闪的泪。
他浅笑：“不。我希望你会记得，而且只记得子亦。即使想到慕熙，你的脑海里浮现的，也只是黄子亦。因为无论是慕熙，还是黄子亦，都是在以黄子亦的角度和身份……在爱你。”
“……”
“我叫约瑟。”慕熙轻声地说着，那声音缓缓的，像害怕破坏了一个飘渺的梦。“没有骗你的是，我的确一直生活在美国。如果不是子亦，我是不会到中国来的。顺便告诉你一句，我在美国就是专研究中国的，你们课本里那些东西我早就记得烂熟了，考起试来只需要将英文单词转换成中文而已。”
到此，他竟又扬起一个调皮的笑。
噢，就是因为这样，慕熙的成绩才这样的好啊。七七看着他可爱的笑颜，想笑，心里却只有一片凄凉。
此刻，北风呼啸而来，卷起二人的发丝，带起窗外一片凄恻的黄叶翻飞，沙沙声，如泣如诉。一长辈，一后辈，两个不同年龄的背影，却都注定了日后的孤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