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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式微

《式微》

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

“师父,红枫落了。”

深秋的凉风一阵寒过一阵,清冷的寺庙里草木早已败尽,院中那棵红了多日的枫树,也终是落了叶子。凉风掠过枝桠,卷去一树明媚的颜色。

房中的木鱼声停了下来,须发皆白的老者站起身,理一理茶白色的僧衣,认真地行了一个礼。

高台上的描金菩萨慈眉善目,静静地垂眼。院中的小沙弥转身抄起门边长长的扫帚,一步跳下低矮的台阶:“师父——红枫落啦——”他兴奋地举着扫帚四处乱跑,所到处惊起一大片灼目的火红。

“胡闹!”老者走出房中,一抬头便被飞起的尘埃扑了满面,“把扫帚放下来!”

“师父,红枫为什么落了?”漫天红叶里,小沙弥转过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如小鹿一般灵动。

小沙弥没有父母,自小就跟着他师父云游四方,四海为家,从没有固定的住所。但两年前他们经过这个院子的时候,师父突然就决定要长住在这里。那时候的寺庙是一个废弃的寺庙,院中有一棵火红的枫树。

邻人说这个寺庙闹鬼,到了半夜就会传出女人的吟唱。那时候师父看着院中火一样的红枫,眼中带着慈悲,雪白的须发像拂尘一样地飘。

“可怜的孩子,她只是在等人啊。”

邻人说这个寺庙早已荒废了多年,枫树也生了许多年,可尘埃遍布的地上却看不见一片落叶。

小沙弥跟他师父在寺庙里一住便是两年,那树红枫也像火一样烧了两年,过了两个秋季,却从未落过一片叶子。

但是现在,红枫为什么落了?小沙弥抬起眼睛,漫天的火红里,老者缓缓折腰,轻轻拾起一枚落叶。

“孩子,她只是累了。”

……

公元752年。天宝十一年。

傅知行锁上学堂的木门,抱稳了怀中的书卷。暮色微沉,夕阳落上他竹青色的长衫,萦绕于袖间。

不远处传来一阵小孩子打闹的声音,傅知行拧了眉,抱着书卷匆匆赶过去。学堂临近的地方有一片开阔的荒地,孩子们放了学便爱去那里玩,尽管他这个做先生的曾声色俱厉地警告过许多次,却都没有什么用处。

“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傅知行赶过去,一只手拨开身前齐腰的杂草,另一只手废力地搂着书卷,对着荒地上几个孩子大声喊道。

宽敞的荒地上,几个顽童围在一棵树旁,手里拿着竹条,正在用力的抽打着粗壮的树干,口中还骂骂咧咧。

等等……树?

傅知行惊愕地仰起头,不知何时,偌大的荒地中央竟然出现了一棵高大的枫树。暮春的季候,红枫却挂了满枝,火一样的灼眼。

“先生,这里有一棵妖树!必须除掉!”一个孩子看见了傅知行,朝他大喊。其他孩子纷纷嚷起来,扔下手中的竹条,推推搡搡地跑向傅知行。

“住手吧。”他迎过去搂住那些孩子,抬头看着那一树红枫,暮色流转,红叶灼灼,静守所有美好。

良久,他弯弯眼睛。

“这么美的枫树……”

“留着吧。”

凉风掠过屋外的竹林,带出一片飒响。屋内有火光隐约,已是深夜,天色泛着些鸦青。

傅知行坐在案前,手边的书卷摞了很高一堆。他搁了朱笔困乏地伸了个懒腰,颇为满意地扫一眼丰硕的成果,目光落及案边,却猛然怔住。

案上那一方小小的石砚旁边,不知何时,正静静躺着一枚火红的枫叶。傅知行按了按眉心,犹豫了一阵,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捻起那枚枫叶,翻来覆去地瞧了许久。

毫无疑问,这是一枚成熟的枫叶,颜色与形态都是极好的,无一瑕疵,是难得的上品。但如今是暮春时节,又怎么会出现秋日才会有的红枫?傅知行凝视着那枚诡异的红枫,脑中忽然浮现出傍晚时分,他在荒地上看到的那棵枫树。

村子里生了枫树的地方有许多,但红叶满枝的好似只有那一棵。况且他昨儿个去荒地上巡视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瞧见什么枫树。

傅知行瞧着手指间那一枚明媚灼眼的红枫叶子,忽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那是……妖树吗?傅知行想起孩子们的话来,眼角跳了跳,却抓紧了手中那枚诡异的枫叶。

万一这叶子掉到地上,变成美女蛇什么的……

傅知行自小就爱看书,四书五经圣人之道他爱看,奇志异闻他也爱看。所以对于妖怪魔鬼之类的东西,他总有一些兴趣。

但有兴趣是一回事,真正遇上却又是另一回事了,所谓叶公好龙大概就是他这个形容。

案上明亮的烛火忽然跳了跳,跳得傅知行心中又是一惊。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枫叶,战战兢兢地又盯着那叶子瞧了许久,却依旧没有发觉什么异样。他微微松一口气,安慰自己不过是想得太多,轻手轻脚地将叶子放回石砚的旁边,双手合十地拜了好几拜。

“你是不是在找我?”身后突然传来女子的笑声,让傅知行双手合十的动作猛地一僵。他颤巍巍地转过身,红衣灼目,女子的静好容颜闯进他的眼睛。

像寒冬里踏着笙歌绽放的花朵,时岁无忧,独揽一处光华。

“我是树妖。”那女子笑得明媚。

房间里静了许久。半响,傅知行背靠书桌,一手撑着桌面,一手紧紧握着石砚,眼睛紧紧盯着树妖,硬着头皮开口。

“你有什么企图?”

那女子仿佛等这句话等了许久,弯了弯眼眸,露出危险的笑容。

“吃了你哟……”

公元753年,天宝十二年。

一只肥胖的虎皮猫正趴在院子里梨树的树梢上,四只爪子紧紧地搂住所在的树干,嗓子里发出委屈的呜呜声,一副可怜至极的模样。

傅知行一踏进院子便看到这幅光景,将目光移到秋千上面狠狠瞪了一眼肇事人,随后匆匆跑进仓库里搬出一架木梯,将树上的猫儿抱了下来。

秋千上的某妖转了转眼睛,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形容。在秋千上坐了半晌,她晃晃双腿,闷闷道:“傅知行你刚刚居然敢瞪我,吃了你哟……”窗台下被点名的某人却连头都懒得抬,蹲在地上安抚着吓得不轻的猫咪,一言不发。

傅知行实际上非常不爽。这只树妖自一年前的不请自来,到后来便一直赖在他家中。先前他还因为她是个树妖,对她毕恭毕敬。后来他发现这只树妖除了吃喝玩乐什么也不做,不仅对他的生命没有丝毫威胁,而且有时他发火的时候甚至还会怕他,跟个孩子一样。日子久了,更是常常给傅知行惹事,今天碰掉他一个杯子,明天拍碎他一个瓷碗。完事后还把罪行推到他的虎皮猫身上,傅知行真的是巴不得早一些将这尊神给请出去。

“傅知行你最近越来越猖獗了……”树妖撅着嘴跳下秋千,枫红色的衣裙摇曳翻飞,如满树红枫随风而舞。

蹲在地上的傅知行终于稍稍抬了眼睛,再度拍拍猫咪的头,站起来凉凉看一眼某只张牙舞爪的树妖,侧身就要走过去。

“哎——”树妖终于恼急了,往后跳一步,挡住傅知行的去路,“你干嘛那么凶?”傅知行停下步子,瞧她许久,终是叹一口气:“你啊,猫跟你无冤无仇,你老是欺侮它做什么?”

树妖垂下眼睛,收起先前胡闹的模样,静了片刻,忽然猛地转过身去。转过身,枫红色的衣裙随之扬起,轻轻地拂过傅知行的眼睛。

“我跟西边的那只狐妖是宿敌。”树妖向前走远,声音轻灵,“一年前我之所以会来找你,是因为我跟那只狐妖打了一个赌。”

树妖站住脚,笑着回头:“我讨厌狐狸,所以连着也不喜欢毛茸茸的东西。”

傅知行扬扬眉,抬脚走过去,道:“狐狸跟猫差得远了。你说你一年前闯进我家,究竟是跟狐妖打了什么赌?”

树妖跳上秋千架子,一双清丽的眸子里满是狡黠的笑意:“这个,不能告诉你哦。”

树妖一直是那个任性娇蛮的树妖,傅知行一直是那个两袖清风的先生。先生一直想赶走白吃白喝的树妖,树妖却一直想赖着精明能干的先生。

“这个是八角,你不能吃的。”

“猫也不能吃!快抠出来!”

“这个是梅花,要冬天才能开的。”

“浇凉水也没用!快放回去!”

“不要把花瓶放床上!”

“扔地上也不行!”

“这个是牛奶,牛挤出来的。”

“猫不能产奶!快把它放下来!”

……

“信不信我把你赶出去!”

傅知行几乎每天都说着要将树妖赶出去的话,树妖常常一边往嘴里扔着傅知行剥好的花生仁,一边看着傅知行气呼呼的样子笑得眼睛弯成虹。

傅知行每每望着树妖天真的神情,常常觉得十分挫败。

每一天吵吵闹闹的过着,有时候闲下来,总觉得时间似乎变快了。比他先前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要快很多。

树妖依旧那么让他烦,每日里在他家里混吃混喝,还将他养的猫喂得越来越肥。虽然树妖口口声声地说她不喜欢这只猫,却常常会留一些好吃的东西喂给它。

他无时无刻不想赶走她。

不知道聪明的先人们有没有说过这样一句话,常常有一些东西,只要我们习惯了,就会变得无法割舍了。

树妖是在桃花开尽的暮春失踪的。

没有预兆,没有踪影,突然就不见了。

那天早晨傅知行早早起来做好了早膳,在厅里喊了许久树妖都没有出现。他在院子里饶了一圈,秋千上没有,花丛里没有,白花锦簇的梨树下也没有。

一年前的夜里突然闯进他家中的那只树妖,在一年后的暮春突然离去。

他是不是该觉得很高兴。缠了他那么久的那只树妖终于不见了。

高兴吗?傅先生笑不出来。

他抬眼看向窗户,窗檐下探出几株桃花,是从院子里伸过来的。暮春的时节,开得很是惊艳。

树妖第一次来他家里的时候也是暮春。

那时候桃花也开得这样美,他却没有留意到。因为那个暮春,他在学堂边的荒地上看见了一棵枫树,红枫挂满枝头,明媚似火。

那个样子比桃花好看很多。

突然觉得很难受。

傅知行阖上双目,不知什么时候枫红色的衣裙曾拂过他的眼睛。他记起树妖初来乍到的那个夜晚,那样静好的容颜闯进他的眼睛。

然后那身枫红色的衣裙明媚了多久。

傅知行走进书房,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最厚的书,他把它翻开,书的中间夹着一枚枫叶。

极好的颜色和形态,美得一如从前。

傅先生开始想念一棵树。

那棵树即便不是秋天也会长满一树的红叶,只要它喜欢。那棵树会在桃花开尽的暮春趁着夜色溜进别人家的房子,变成一个很漂亮的女子,然后胡搅蛮缠。

很任性的一棵树。还喜欢赖着人不走。

是不是讨厌一个人,讨厌久了就会习惯。

不知道谁说习惯是喜欢的开始。他想起从前树妖还在的时候,为什么自己只会觉得她碍事?是不是什么东西只有失去了才晓得她的好?

傅知行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垂眼想着事情。

他的父母给他取名叫做知行,大概是要他知晓自己的行为,做该做的事情。

但他却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暮春的时节,想着一棵红叶满枝的枫树。

他一定是疯了。

学堂里的孩子教给他一首歌谣,名字叫做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原来妖怪真的会偷走人类的心。

公元754年,天宝十三年。

傅知行坐在案前,油灯摇曳,他拿着朱笔,细细地看着书卷。夜色微漾,天色泛着鸦青。

他将朱笔搁在案上,目光落上石砚旁边的叶子。

火红色的枫叶,脉络分明。

这是他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写字时在案上放一枚红叶,好像会等来什么人一般。距离树妖离开那一日已经过了一年,如今又是一年暮春。

傅知行低叹一口气,刚从案前站起来,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猫咪的惊叫。他急忙推门跑出去查看,院中的梨树上白花开了一片,他养得溜圆的虎皮猫正战战兢兢地趴在一处低枝上,吓得瑟瑟发抖。

他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将猫抱下来,垂眼看着它。

不远处的秋千忽然发出嘎吱的声响,傅知行缓缓抬眼,眸光静得像风。

女子坐在停了整整一年的秋千上轻轻摇晃,红衣飞舞,像落了满天的枫叶。她回过头,静好的容颜闯进他的眼睛。

仿佛时岁无忧。

“傅知行,我要吃桂花糕。”

他的树妖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傅知行再没有觉得烦人。

一年前树妖突兀地消失,那一晚又突兀地归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没有问过,她也只字未提。

就好像树妖从来没有消失过一样。

那整整一年的时间,好像被谁偷走了一样。

只是偶尔闲暇的时候,傅知行望着花木琳琅的院子,会轻声唱起那首名为式微的歌谣。

傅知行回过神来,窗外是响晴的天,院子里花木明媚。树妖坐在他的床榻上,枫红色的衣裙垂落于地。她手里拿着糕点,正在俯身往他的虎皮猫嘴里边喂东西吃。

傅知行挑挑眉梢,走过去一把将她手里的糕点夺过来:“它都这么胖了,还喂。”

树妖托着腮,仰头看着他的脸,头一回用十分郑重的语气同他讲话:“你为什么愿意养这只猫呢?它会为你做什么?”

傅知行听闻他这一番话,直接被她气笑:“说得你好像有用一样,养你养它都是一样,不过是宠物的品种不同罢了。”

树妖一反常态地垂下头:“可是我好歹是个树妖,就这样赖在你这里混吃混喝,说什么也说不过去吧……”

傅知行欣慰于她能有这样的觉悟,于是十分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头:“你知道就好了,只要不给我添麻烦,再多一个我也是养得起的。”

树妖抬头将他看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唤道:“傅知行——”

“干嘛?”

“我嫁给你吧。”

手中被咬了半块的糕点蓦然落到地上。傅知行望着树妖那一副天真的表情,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缓了片刻,他决定跟这个混账树妖好好谈谈:“你知道嫁给我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啊,就是跟你过一辈子,”她弯弯眼睛,“就是你养我一辈子,也要觉得是理所当然。”

傅知行再次被气笑:“你是觉得你嫁给我就可以毫无愧疚之心地混吃混喝吗?”他看着树妖一脸赞同的模样,哭笑不得地揉了揉眉心:“你要嫁给我,你就一定要喜欢我。”

“喜欢你啊,对我那么好。”树妖往嘴里撂了一块枣糕。

她清亮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她静好的容颜融进他的眼中。枫红色的裙子落在地上,恍若女子大红的嫁衣。

“你……”傅知行懊恼地蹲下来,视线与她平齐,方想说些什么,却住了口。半响,他瞪着一脸怔愣的树妖,狠道:“好,那你就嫁给我,不许反悔。”

树妖说她喜欢他,但不是嫁人的那种喜欢。他晓得的。

树妖仰脸看着傅知行,这个一直笑得清俊如水的先生,一直对她百般包容的先生,如今似乎狠绝的神色里却有一种她看不明的失落。

她不喜欢他这样的表情。

少倾,树妖抬手勾住傅知行的脖子,将他拉近,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眼睛。

学堂里的孩子们都知道,傅先生娶了一个新娘子,貌若天仙。

公元755年,天宝十四年。

树妖坐在秋千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晃着架子,圆乎乎的虎皮猫偎在她身侧,猫脸上的肥肉挤得几乎要看不见眼睛。

“小猫你吃不吃花生啊,知行剥的啊,很好吃啊……”树妖念念叨叨地往嘴里扔着花生,一只手摩着身边的肥猫。“要是那只臭狐狸像你一样乖就好啦……”她看着猫,又好像在看某只狐妖,脸上露出愤愤的表情,“要是我把那只狐狸也喂得像你一样肥,她肯定打不过我。”

不远处正在浇花的傅知行听得嘴角一抽,“每天吃的东西比猫还多,真不晓得怎么就不会胖……”

反倒是把他的猫喂得越来越肥。

傅知行将花浇了一圈,把水壶放到地上。日光正好,透过琳琅的花木丛间,栖息于女子枫红色的衣裙。秋千轻摆,红衣翻飞似蝶,他看着她静好无忧的容颜。

这是他的妻子。

他想起他娶她的那一日,她穿着大红的嫁衣,红色的盖头遮住她的脸,他牵着她的手,拾级而上。

风吹起她的盖头,露出一点点白皙。盖头下树妖的眼睛看着傅知行,是很美的样子。

但是他没有看到。

傅知行望着秋千上时岁无忧的女子,身旁被喂得滚圆的猫,花木琳琅的院子。似乎一切都跟三年前的那个暮春相差无几。

从前他以为他一个人过日子可以过得很好,但如今他才知道他还可以过得更好。三年前的夜晚闯进他房中的那个树妖,好像在那一瞬间,也闯进了他的心里。

她是他的妻。

朝中似乎发生了一些不妙的事情,听人说安禄山要叛变,皇上要招兵。傅知行依然每日里去学堂教书,只是心头的不安日复一日的加重。

十一月,安禄山反。

朝廷的人开始四处招兵,官吏四处抓人,不仅是年轻的男人要去充军,连老人和十四五岁的少年都不被放过。

傅知行自然也逃不了。

官吏已经来过村子里了,有好几家连一个男人都不给留,只剩下年迈的老人和妻子。学堂早已关闭多日,官吏告诉傅知行说明天一早就要走人。傅知行送走官吏时,已是鸦青的夜色。

他从未想过曾经这样强盛的大唐,如今竟然也可以用岌岌可危这四个字来形容。安禄山起兵叛变,朝堂上的君王手忙脚乱。大唐会不会由此衰败?

树妖站在他身后,手里抱着猫。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如果你不想走,我有办法把你留下来。”树妖看着他,端的是一本正经的神情。傅知行转身瞧她一样,扑哧一下笑出声:“你要怎么帮我?用你的妖术让我从这里消失?”

树妖瞪着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院子里起了凉风,虎皮猫从树妖的臂弯里跳下去,她伸手要去捞,却被谁拦住。傅知行握着她的手腕,眼睛里再瞧不见往昔清俊的笑容。

“你是树妖,妖也有妖的法则。如果你要用法术帮我逃过征兵,你会受罚的对不对。”他看着树妖,素日温和的眼睛里却有一片凉意。

“为什么帮我?”静了一会,傅知行淡声问道,“明明会受罚不是吗。”

夜色微漾,院子里有草木飒响。树妖仰头望着傅先生的眼睛,第一回看不透这个人的心情。他说得没错,妖怪擅自修改人类的命数,是会遭天劫的。那么为什么她还想要帮他,树妖眨眨眼睛,她发现这原来是个难题。

“大概是因为如果我不帮你,你就可能会战死沙场吧。”树妖垂下眼睛,“你只是一个教书先生,不是吗。”

好像有一瞬间,有什么竹青色的事物迷了她的眼睛。原先正与她淡声讲话的傅知行突然伸手将她带进怀里,她的头靠在他肩上,他的嘴唇停在她的耳畔。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动心。”

树妖靠在他怀里,清明的眼睛里忽然起了一大片散不开的浓雾。

树妖忽然觉得鼻尖发酸。她顿了顿,抬手环住傅知行的腰:“你不是说要养我一辈子?”

“是啊,所以我一定会回来。”傅知行声音里带着笑意。

“回来后办一个新学堂,我继续做先生,你继续做树妖。”他喃喃,“不……做我的妻子……”

树妖趴在他肩上蹭了蹭眼睛,却依旧没有散开眼睛里的雾气。她放开傅知行,抬手捏了一个决,指尖处幻化出一只朱笔。

“这是七言笔,用它写的东西,千百年都不会消失。”树妖抬起傅知行的右手,撩开竹青色的袖子,拿起七言笔,一笔一划地在上面画着什么东西。

少倾,一枚精巧的枫叶在在傅知行的手腕上描绘成形。

“假如你回不来了,只要手上有这枚枫叶,不管轮回多少次,我都能找到你。”树妖笃定道,“一定会。”

头顶上半响没有传来什么声音,树妖抬起头,傅知行正安静地看着他,眼中是温润笑意。

他要把她印在什么地方才安心。静好的容颜,红枫一样的身影。

那是他的树妖。

“假如你真的回不来了,来生我还在这里等你。”树妖抬起头,一脸倔强的神色。

“好。”他握住她的手。

从三年前半夜三更突然闯进他家里的蛮横树妖,到如今却成了他无法割舍的发妻,傅知行念及此处,忽然想起一桩事来。

“你说你三年前与狐妖打过赌,是什么赌?”

树妖弯弯眼睛,笑得狡黠:“若是要我偷走你的心呢?”

傅知行俯身,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那你早就赢了。”

这一夜,万家灯火长明不灭。

傅知行是被邻居家的哭喊声吵醒的。

官吏天不亮的时候就来抢人,闹得家家鸡飞狗跳。傅知行睡不着,便坐在案前就着烛火看书,树妖坐在榻上,怀中睡着一只肥猫。

“我快要走了。”傅知行合上书,转头向着树妖无奈笑笑。地上放着昨夜收拾好的行囊,树妖怔怔地托着腮,脸上全无睡意。

“我要是想你怎么办?”她仰起脸,干净的眼睛里眼神清明。

傅知行弯弯嘴唇,一双眼睛里笑意温柔:“我教你唱一首歌,以后你想我地时候,唱一唱,也许我能听到呢。”

“什么歌?”

“式微。你不在的那一年,学堂里的孩子教给我的。”

天色泛出些鱼肚白,被官吏闹得鸡飞狗跳的村子里,这屋中却静得只听得见微凉的歌声。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树妖闭上眼睛,梦中人在她耳边浅唱低吟。眼前似有暮色烧云,她想起初遇他时,她还是一棵枫树,生在荒地中央,有好多的孩子围着她打骂。

彼时他一身竹青色的长衫,踏着夕阳迎风而来,轻轻地穿过一丛岁月。

恍然一个神明。

“住手吧。”他抬头看着她的一树红枫,眼睛弯得像虹。

“这么美的枫树,留着吧。”

傅知行最后还是被官吏带走了,持兵戈于疆场,为了他所爱的大唐。

她一直在等他回家。

公元1136年,南宋,绍兴六年。

小沙弥捧着一碗糖水,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瓷碗朝着地面倾斜,碗中的糖水早已漏掉了一半。小沙弥目光痴痴地盯着地上的红叶,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他旁边,刚刚讲完一个哀婉悠长的故事。

“师父,那个树妖姐姐最后等到傅先生了吗?”他抬起一双泪水汪汪的眼睛。

老者坐在他旁边,看向台阶前面的一地落叶,微微阖眼:“就是这个枫树妖,后来他的郎君战死沙场,一直都没有回去。”

小沙弥发了一阵呆,唏嘘许久:“那师父,树妖跟狐妖打的那个赌到底是什么?”老者抚一抚自己拂尘般的胡子,叹道:“她与狐妖打赌,在三年之内能够让一个年轻男子甘愿为她献出性命。树妖消失的那一年,其实是用来夺取男人真心的手段,大约是为了以退为进。”

“树妖消失的那一年其实一直在暗处关注着傅知行,也许就是那一年,才让树妖正真地转变了心意吧。”老者低了声音,“又或许是早在他二人初遇的那个时候,树妖就已经动了真情。”

“既然傅先生最后是死在战场上的,”小沙弥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疑惑,“那树妖姐姐跟狐妖打的赌怎么办?”

“这赌,自然就是输了。”老者叹一口气,“傅知行离开的第二天,那狐妖就得到消息赶了过来。”他仰起头,枫树上的红叶落得所剩无几,“那树妖也许早已看穿了傅知行的命数,愿赌服输,将自己五百年的修行祭给狐妖,又变回一棵树。”

“她一直在等他回来,因为当年傅知行离开的时候,曾向她承诺过,一定会再回到这里。”

“再后来,傅知行的住处被修成寺庙,树妖便生在这寺庙中央,继续等待心上人的转世归来。”老者抬手指一指院中的红枫。

“所以那些人说这个寺庙闹鬼,其实都是树妖姐姐的恶作剧咯。”小沙弥皱起眉头,“那枫树还能再变回人吗?”

这一回老者却沉默了许久。

“如果要再变成人,要么等到五百年期满,要么……”老者闭上眼睛,“待到这树妖完全心灰意冷,丧失生意的时候,她会自动变成人形,然后在第二天清晨灰飞烟灭。”

小沙弥震惊地捂住嘴巴,手上的桂花糖水泼了他一头一脸。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笑声,小沙弥撩起衣服抹一把脸,换了一副笑容:“师父!好像有人来!”

老者从台阶上站起来,苍老的脸上却并无半分欣喜的神色。

一个眉目俊朗的男子领着一位美娇娘,双双踏进寺里。

“叨扰了……”男子看见这寺庙格外冷清的光景,抱歉地笑了笑,“我娘子非要来看看这寺中的枫树。”小沙弥连说没关系,却被老者拦下去,示意他噤声。

男子望向那棵红枫,弯眸打量许久。

“好美的枫树……”

一枚红枫从单调的枝头落下来,飘过他的眼睛。他心中一动,好像很久以前,曾有人红衣似蝶,轻轻拂过他的双眼。

“夫君。”身侧的美娇娘轻声唤他,“难得来了寺中,不如我们去求一支签。”

闻言,在一旁静候良久的老者从怀中拿出一盒木签,眼眸微阖,却是向着那位男子:“抱歉,这支签只有这位男施主可以求。”

男子微微一怔,有些莫名地抽出一支木签。

沉木的签面上楷书端庄,写的是人妖殊途。

“人妖殊途?莫不是求错了签?”美娇娘挽着男子的手,一脸的困惑神情。

院子里不知何处起了一阵凉风,撩起男子竹青色的宽袖,小沙弥抬眼一瞟,男子的手腕上,画着一枚精巧的红枫。

秋风掠过清冷的院子,卷走一地憔悴的枫红。

是夜,凉风微漾,小沙弥躺在床上,耳边传来的歌声吵得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自两年前住进这个寺庙起,每一夜都能听见女子哀婉吟唱的声音。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只是今晚的歌声,似乎比素日里所有的歌声唱得都要清晰。

就好像那个等待郎君的树妖,正靠在他耳边吟唱。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小沙弥掀起被子下床去,点燃床边的手灯,提着推门出去。走进院中,歌声愈发的清晰,字句分明。小沙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忽然发觉,那歌声似乎是从供奉着观世音像的礼堂里传出来的。

他走到礼堂的门前,犹豫了一阵,轻轻地推开木门,提灯里的烛火闪了几闪。

高台上的描金菩萨慈眉善目,静静地垂眼。下方跪着一个女子,枫红色的衣裙,静好的眉眼。

小沙弥怔了一瞬,提着手灯走过去,火光微暖,映着女子苍白的容颜。

“姐姐,你为什么要哭?”

院子里有凉风掠过,卷走秋末的最后一片火红。

风中仿佛传来什么人低低的歌声,哀婉着一遍又一遍,唱的是不归的故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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