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先看看房子,如果满意就去取身份证来办手续。
这是一家沿山根盖的院子,长条形,有五六间差不多大小的房子。房主要出租的是靠右边的两间,他不愿意住最边上的,就进了倒数第二间。房很小,有六七平方米,收拾得倒很干净,他问这间每月多少钱?房主答:360元。
他心里暗笑:见我穿的气派,把我当有钱人宰。他故意摇头往出走,房主连忙改口说:“老板,你出个价吧。”
他想起刚才古玩摊前的对话,开口还价:200元。
房主犹豫,央求说再加点,老板。”
他最怕别人恳求的口气,随口说加20元,愿意就定,不愿意就走人。”他坚信房主一定会答应。
果不其然,房主笑着说行。其实,房主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不了解他的性格,如果刚才房主大大方方说一声你看着给的话,说不定他真的一口就给300元。
他放下50元定金,说三天内回话,然后拿上房主写的条子,捂住鼻子出了院门。
走到背街口,他心里犯嘀咕:小楼门口一定有好些人在等我,等我回去找我算账,我若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不能去!
一想起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债主,他的头都大了。去哪里?夜总会、舞厅、酒吧、卡厅、咖啡屋、洗浴中心、美容院、健身房、发廊、网吧,所有想去的地方都有熟人和朋友,都是想找他算账的债主,只要一个人看见他,—传十、十传百,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心烦意乱,他觉得自己除了上天入地外,无处藏身。
他打着哈欠在西十字路口穿行,走着走着,心里就来了气,恐慌和烦恼就转化成一股子犟劲,哼!谁能把我怎么样,谁想把我怎么样?管他呢,该死的男人脸朝天,听天由命,糊里糊涂,推过一天算一天,就这祥。他昂起脖子竹起手,对什么都没了兴趣,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对什么都无所谓,反倒觉得自己轻松了,也不紧张了,也不害怕了。而以前出门,车接车送还要人陪着,生怕一不留神会有一把刀子或一块砖头从背后袭来,要了他的命。
他漫无目的地走到天桥前,刚要迈步上台阶,突然,一只特大的破缸子挡在眼前,把他吓了一跳!
“行行好!”一个沙哑的声音从缸子后面传来。他往后退了一步,定眼看,原来是一个要饭的端着这只又大又脏的破缸子在他面前晃悠,破缸子后面是一张脏兮兮的脸。
他略微定定神,随手在衣兜里摸。摸了半天也掏不出一点零钱来,他很为难,感觉好多人都在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一个大声咳嗽都能让手下人紧张的人,一个花钱如流水的人,还能叫别人看笑话。他把那盒中华烟掏出来,递到要饭的面前说广我今天身上没装零钱,你若不嫌的话,这盒烟给你。”
那要饭的本来半眯着眼,例行公事般的叫喊着,没想到眼前这位如此大方。要饭的眼睛突然一亮,一把把中华烟抓了去,速度之快,赛过了峨眉山上的猴子。
要饭的向他点头哈腰,周围的人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心里很满意,背起手哼着小曲上了天桥。
没走几步,他忽然来了灵感:咦,我不是想找个没干过的事做吗?当一回叫花子如何?他嘴上笑着心里想,这辈子几乎什么都干了,就是没有当过叫花子,这样不是很刺激吗?还能躲过债主们的围追堵截。
可又一想,这叫花子到底不是人干的呀,他举棋不定。
他在天桥上徘徊,看着匆匆忙忙的行人,望着茫茫人海,发出一声长叹!他的烦恼和郁闷在于说不出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和压力,而且像游魂一样时时刻刻缠绕着他,叫他没有片刻的安丁。
其实,他的这种感觉在当今社会人人都有,只不过表现形式和程度各人有所不同罢了,这和穷富无关,和地位无关。富人有富的烦恼,穷人有穷的苦闷。
他想了好一会,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怪圈里生活着,在这个怪圈里,他挤压着别人,算计着别人,别人也在挤压和算计着他,最后的结果是人人都觉得自己被挤压,被算计,人人都防着一手,留着一手。就像是一个闭合的多米诺骨牌阵,一倒全倒,最后,自己也倒了。到底是谁设计了这么个怪圈,也许设计者本身就是参与者。他在这个怪圈里挣扎,想爬出来,想找个属于自己的归宿。
他抬头望长空:何处是我的归宿?家就是归宿吗?有家吗?他反复问,问自己,问高楼,问灰色的天。我的家不过是一个遮风挡雨的房子,却不是心灵的暧巢,有家难回来才是真正的苦啊。灰色的天空里传来一阵声响从头顶掠过,那声音又熟悉又陌生,不男不女,似鬼似神,像笑又像哭,他不由得抬头望,啥也没有.可他刚才明明听见了呀!难道是自己耳朵有毛病?哎,人到这时候啥怪事就都来了,这让他又多了一丝恐惧和悲哀,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没人要的弃儿,有亲戚却像没亲戚,有朋友却像没朋友,,有老婆孩子却都离他而去,有家跟没家—样,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叫花子。
那就干脆当上一会叫花子,至少能暂时离开那个怪圈,而且很刺激,说不定还是一种时髦,一种时尚,啥事不是人干出來的呢。他决心当一会叫花子。
拿定了主意,开始盘算,这时才忽然想起他的另一个家,就迈开大步奔家而去。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楼房,是以前当了科长后单位分给他的。在这个家里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有过一段灿烂的日子。而今天,这个家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栋房子,一栋富人不想住穷人住不起的房子。房子依旧却人去楼空,只有厚厚的尘土说明好长时间没人住了。他无暇顾及这些,一心想着当叫花子的事,他要换上一身叫花子的行头。
翻遍了家里所有的地方,就是找不到一件旧衣服,想了一会,只能到旧货市场去买了。
他打车去了旧货市场。
他花10元钱买了一套绿色的旧便装,就是“文革”时兴的那种,4元钱买双旧解放鞋,又添1元钱向摊主要了个编织袋。
他想试一试,就到旧货市场的公厕里脱掉西装,换上新装。对着破玻璃镜一照: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破镜里的他已经八成像叫花子了,真是人凭衣装马凭鞍啦。他又从头到脚仔细打量,比较满意,就是脚上那双“希尔宁”袜子看上去有些扎眼,连忙把袜子脱下来,和其他衣物一起塞进了编织袋里。
他提着编织袋在旧货市场转悠,想着还需要什么。走到一个正在踏缝纫机的妹子跟前,给编织袋缝了两个背带,他把编织袋往背上一背,觉得挺舒服,比提着强多了。
他继续转悠。两手空着,忽然想到还缺一只碗或者一只缸子,他赶紧到处找,可旧货摊上啥都便宜就是碗贵。他问摊主,摊主说:“这都是好多年前的老瓷碗,都能算古董了,当然贵。”
他明白了,花100元买了只最便宜的老碗端上,觉得这下差不多了,就打算上大街。走到旧货市场大门口,被一位女士牵着的小狗盯上,小狗朝他大叫,他装着躲,可越躲小狗越追着叫,引得人们驻足观看。他心里好不快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女士把小狗拉走了。他想,哪天万一碰上一条大狼狗就麻烦了,得找根棍子,有一根棍子拿在手里就更像叫花子了。他转身又进了旧货市场,看能不能找到一根合适的棍子。
他满市场找,没有。唯一带木棍的就是拖地用的拖把。他问店里的老板娘有没有锯子?老板娘问干啥,他说他要买拖把上的棍子。老板娘觉得奇怪,不解地看着他,他连忙说和拖把一起买。
老板娘出去借来一把手锯,他锯下了拖把上的棍子。他把棍子拿在手里比试比试,心满意足付了款。老板娘说:“那个拖布你拿走。”他说:“这东西还能干啥?”他和老板娘都想不出这个拖布头能干啥。
老板娘的小儿子正在看电视连续剧,演的是清朝皇帝的故事。小儿子看见电视里的人戴的帽子好玩,就像这个剩下的拖布头,就顺口说了声:“帽子。”
“帽子?”乞者瞅瞅这一堆拖布,再看看电视的顶戴花翎,还真像耶!他把拖布尖拿上,用手把线绳分开,弄成伞状往头上一扣,立刻惹得老板娘和她的小儿子哈哈大笑。他取下这“帽子”问有没有红颜色,老板娘“没有”还没出口,小儿子马上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快嘴道:“对面店里有。”
小儿子领他去了对面的店里。他买了一瓶大红色的颜料,要了个大塑料袋,把颜料倒迸塑料袋里,然后把拖布头塞进去,用手捏着塑料袋揉搓,不一会就染好了。他的这些举动,那个小儿子一直跟着看,觉得特好玩,小儿子开心地问他你真的要把它当帽子吗?”他点点头。
小儿子又问你是想当皇上吗?”他摇摇头。
小儿子再问“那你想当谁,纪晓岚还是和砷?”他笑着摇头说:“当叫花子。”
小儿子不明白,哪有戴花翎的叫花子。
他左手拿着碗,右手用棍子顶着染好的帽子,慢悠悠地走了。小儿子一直跟到市场大门口,看他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这才依依不舍地往家返。小儿子有些失望,因为没有看到他戴上红帽子的样子。
他终于满意地当上了叫花子,他给自己起名叫“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