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明艳的女子,浓妆丽服,冷然而歌。极度的欢悦之色,极致的冷寂之音。他看不懂她的了然,即便他有纵横天下的才气,在她眼前,也不过只是一段不舍的尘缘。他为她停留,她为他弹一段琵琶,仅此而已。那一刻,她轻启红唇,看见他脸上的微笑。他以为,她不过是偶尔行经的风景罢了。美则美矣,却早已了在了他的生命之外。
她在心里叹息,知道一切已成定局。他行经她的生命,将绚丽带走,留给她的,是一湾寂寞的冷冷沙洲。而此后,她不得不为这段尘缘付出一生,哪怕独对青灯,孤独终老。
她的眼中渐渐有了水光,含着泪,她唱他们的第二个韵:离觞。
那一刻,天光黯淡,一如她满腔湿润的心事。此时若有白衣如练,她必将化出一场倾盆大雨,留住那多情的公子,共一世温柔鸳鸯。可是,她做不到。她所能做的,唯有将眸光牵连在他身上,他的眉眼,他的行止,都在她心里刻下印记。
只有这一刻啊,只有这短短的一刻,她可以和他这样的接近,近得几乎成为他的红颜知己。而最后,他们却始终没有为故事写一个完美结局。许多年后,她经年的愿望只为自己换来一个凄清的背影,她是藏在他背后的故事,甚至不如那一席天涯外的芳草。甚至,他都不曾为她留下一句诗。春梦朝云,云鬓轩窗,那个名叫琴操的女子,始终被忽略不计。
离觞。
离伤。
她无奈的忧伤划过我的指间,散入那春日里泛起的湖烟。而她在每个韵角转折起落,仿佛在说:请你,再多看我一眼。
于是,他有微微的心痛,当她对他唱起离觞。仿佛,他看见她千年前的一段心事,在佛前结成执著的愿望。而最终,他还是对自己微笑,想,这不过是一个巧合,在这烟花飞舞的湖畔,他听她翻起旧友的词章,不过,就是这样罢了。
她在错落的韵角间了结前缘,一句,一声,如千年前许愿的时时刻刻。光阴短暂啊,她甚至来不及画下他聆听时的模样,印入生命的,唯有心中深刻的、寂寞的忧伤。
原来,一切都不曾开始。没有纠缠,没有交集,也没有更长的同行。她的歌,很快便唱至结韵,当最后一个音韵即将唱起,湖风温柔地拂过他微笑的脸,她的泪落在湖面,她对他唱:昏黄。
昏黄,这便是她生命最后的底色吧,如同那即将抹上天际的斜阳。她低下头,湖风吹乱了她的发线,弦已收拨,裂帛般的声音,划破了她的心。
曲终后,四下一片岑寂,人群里泯灭了噪切的声音。而他亦无语。
这小小的女子,竟有这样惊艳的才情,将一首别韵的名词,唱入她清丽的琵琶。他忽然想起那浔阳江头着青衫的男子,忽闻江上仙乐时,亦应如此刻的他一般,惊诧得无语,继而沉默。
她的脸在夕阳下如此清丽,忽然,他为她可惜。如此惊才绝艳的女子,十丈软红是托不住的,她洁净的本色,不该被钱塘的烟花熏出一段俗世姻缘。她,是天生的寂寞与寒凉,如一树梨花,在有月的夜里绽放清冷的光华。
于是,他与她说起旧诗,和几句当时的风物景色。他多么希望她能知道他的身份与力量,知道他可以救她出这风尘,为她寻一个干净的角落,植下红颜,自开自谢。
她的心里泛起苦涩。她想,他早已忘记了她,一如她始终记得他。这一生,她为他而来,所有的际遇,都是为了在他面前的这一次绽放,而他,却依然不知。她的等待那样漫长,长得可以化作西湖边的一行柳丝,牵扯住他的白衣。他却想救她出这繁华盛世,让他们的结局,走向既定的寒冷与悲凉。
看着他一无所知的眼,她忍住泪,问起他的名字,知道,这是他唯一能给她的礼物,足够她以一生回味。千年愿望,换一曲琵琶和一个名字,也许,这样的她,其实是幸福的。
于是,他微笑着回答:我叫苏轼。
人群哗然,她的心,亦终于沉入了湖底。也许,真的只能是这样了。他们的地位如此悬殊,今日一会,便是他乡江湖。而经年以后,他做他名满天下的太守,她做她一曲琵琶的名妓。如此而已。
欲整别离情,怯对樽中酒。野梵幽幽石上飘,搴落楼头柳。不系黄金绶。粉黛愁成垢。春风三月有时阑,遮不尽、梨花丑。
——《卜算子》
湖烟终于散尽,她在她这一生最辉煌的故事里留下结局,写一两首诗,用琵琶弹起斜阳与离伤。而在这之后,她终究只能听凭他为她做主,落了籍,卸了妆,将簪环投入湖中,将深刻的痛化作了一个轻盈的转身。
没有人知道她确切的结局。当我合上书页,我唯一了解的是,她的生命,终结在最芳菲的年华。在那个相逢的渡头,这名叫琴操的女子,以一曲琵琶,为自己划下一块冷寂的沙洲,那千年的月色,始终冷冷地映在她的额头。
月华如水,渡头边苍茫了一片芦苇,那女子终于渐行渐远,轻舟淡漠,夜风清寒,一曲琵琶,一场离梦,寂寞沙洲冷。
爱情是一只寂寞的风筝——鱼玄机
“其实,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虚妄。”她说。
那一刻,乱葬岗的土坡上,正绿了半幅寂寞的春草,耳边有低低的风声,穿越经年。我抬头,辗转的目光顺着她纤白的手指,穿过吴钩胜霜雪的疆场,穿过野渡夜无人的秋江,望向千年前的长安城。在那盛丽非凡的年代,那座斑驳古老的城楼上,悬着她华色正浓的人头。
那一年的长安城,春风浩荡,正是最繁盛的时节,李后主的灵珑幽韵尚未启程,大唐盛世延拓出一幅丰润饱满的工笔画,一派升平,气度从容。在那个春天的长安,满城飞絮如雪,如酥的春雨湿了多少女子的丝履。阵阵春风阔大而光滑,像一匹最柔软的丝缎,滑过鱼玄机修长的腰肢,在她的发鬓间,留下岁月寂寞的印痕。
有谁,比她更寂寞?
咸宜观的玉盏春宵,冰砚花笺,那些丝弦飞扬时日,她用笑语款留着每一位来客,而她的心,却始终等在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守候着一句再也不能实现的诺言。寂寞空庭春欲晚,满地的梨花如同她零落的心事,风吹了,雨打了,就这样,慢慢地散了。
我低下头,回望着她清淡如水的素颜。许多年过去了,她长久的期盼渐渐长成一棵拒绝俯仰的树,在迢远的地方,以一种寂寞的姿势,等待着她的等待。
她在恒久等待,等待着她的爱情,等待着她的爱人。在季节里,在岁月里,在一茬又一茬的春花与秋草里,她像一只飞在半空的风筝,等待着从远方脉脉而来的那一只温暖的手掌,将她长长的的丝带收紧,让她轻柔地降落。
然而,是什么迷蒙了我的双眼,有一些淡淡的痕迹,湿润了我的眼帘。等待是那样渺茫的一件事,而最后,我们总是擦身而过。月光下,她皎洁的容颜若水莲花于夜色间徒然绽放。她等的人始终不来,那一朵水莲花,在月下凋零了它的洁白。
她轻轻的一个转身,长发随风轻舞。她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凝起笑靥。她想起了他,那风格绮靡的诗人。想到他,她便有些欢喜,映在脸上是轻浅的笑,而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却又含着略略的凄清。他,便是那有情的郎吗?那个叫温庭筠的男子,在暮春的午后,雨湿残红,风絮满天,他寂寂的足音踏过春天的长安,踏过鱼玄机生命的第十三个季节,以一种温和的表情,成为第一个走进她生命的男子。
十三岁,恰是人生最青葱的时节,豆寇梢头,红艳欲滴。那一年的鱼玄机,是仍然叫做鱼幼薇的良家女子,姿色姣好,才华倾城。温庭筠踏乱了春风,行经她最初最美的生命,那江边的柳做了鱼幼薇才华的印证,他讶异于她的沉着与急智,而对于他,她是一诗倾情。
于是,就有了这之后长久的等待,那等待,长得几乎超过她的一生。在漠漠轻寒的长安城,她等待着他的到访,等待着他的书信,等待着他终其一生都不曾给予她的那一双温暖的手掌。
他一直没来,她也始终不能去。她的风筝,寂寞地挂在天上,望着脚下的历历红尘,徒然随风飘舞。
那便是她一生中最初的等待吧。是如此空寂的岁月,长安的春华已染上了她的眉梢,她长大了,她知道,她是欢喜的,在等待的时日,她的欢喜跃然如一只乳燕,剪破春水,呼之欲出。而他满怀着万里的东风,却一直不敢顾一顾她的锦瑟华年。他低了头,任由她写的诗、她做的梦、她剪剪双瞳里满含的情意,就这样轻盈地划过他羞怯的眼底,去向他们不知道的所在。
然而,在心底里,她还是感谢他的呵。虽然他离她越来越远,却不曾稍离她的心,他入了她的梦,作了她的诗,让她有了可以停落心事的地方。在那个春天,他唤醒了她即将丰美的年华,将她带往一个她从未体会的仙境。而在每个暮春的天气,她也会乘着春风,为他焚上一炉香,遥遥的祝祷他,一切安好。
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些紫藤花。
咸宜观的紫藤花又开了吗?许多个薄暮,她怅怅地站在花藤下,望着早已消散了的故乡,肩上落满细细的花瓣。那是第几个年头了呢?在咸宜观岑寂的夜色中,她的风筝依旧飘在天际,她那短短数月的等待,铺成月光,剪成锦缎,拢入绣囊。
这一次,她的等待依旧空寂。他不过是她的一段序曲,这个叫李亿的男人,是她眼里年轻俊俏的佳公子,他娶了她,又抛了她,而她,根本不在意。他的辜负本是意料中的事,经年的等待往往成空,她知道,他是不会来了,他在扬州温软的水乡终老一生,然而,谁在乎呢?富贵公子多浮浪,没有人会例外。她的唇角牵起一抹冷笑。这世上,除了那一个人,谁也不是她的有情郎。
可是,她的情郎,为什么始终都不来?
她轻轻地叹口气,将目光投向远方,在那富丽的年代,长安城头上,她的头颅迎风轻摆,像一只透明的灯笼。
她想,她还是敌不过岁月的刀锋。虽然她有着非同常人的才情与勇气,以一句“鱼玄机诗文候教”做了自己年华的剪径大豪,将咸宜观渲染成一面艳帜,然而,过眼繁华,转瞬成空。当岁月洗淡了她的红巾翠袖,仰首时,我看见她殷殷的愿望,在半空中执著而幽怨地飘荡。她,依旧只是一只单薄的风筝,寂寞着,被岁月牵在手心。
她在等谁的安慰?左名扬吗?李近仁吗?陈韪吗?她不答,含笑将发丝挽好,插一支金步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