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风清无奈卧病在床,只得在屋里将养着,外边儿的花儿开得倒盛,
轻罗折了那淡雅些儿的时新的花儿插在床下对设的小几中靠右的那一个上边儿的汝窑美人觚里,又将那联珠帐从中间挽向两边,用玉钩钩住,又将糊着绿纱的窗子打开,往右边几上的文王鼎里添了点子茉莉香,拾掇好匙箸香盒,将常用的首饰、脂粉等摆放在临床五六部远的梳妆台上,终黎忧便回来了。她知情知趣地出去,只叫他们两个说话儿。
此时风清已经醒来,只是倚在床柱上淡淡地看着打开的雕花窗外横斜的绿枝。见着终黎忧时静静地道:“百花皆放,奈何我几近于凋败。”
终黎忧一下子便慌了神,往日那个暴戾得能够在谈笑间使樯橹灰飞烟灭地男子心间蓦地一抽,既疼且慌道:“胡说!你研习医道多年,定有回天之术,且这天下奇药之多,总能医好你的痼疾。便是不能,只要每年挺过七月,定能长寿白头。别总这般唬我!”
风清勉强一笑:“你也有能瞧出我在唬你的一日。”
终黎忧柔声道:“待这厢事了,我们便将桃花坞这么些年的势力送给老凰,我们就留极乐屋,回桃花坞日日对着那清风明月,看那青山绿水,如何?”
风清自是点头应允 。现下这日子也过的甚不顺心,这痼疾只是折腾她,连带着终黎忧也是终日忧心。他虽不说,那副温颜软语的模样也和平常一般无二,但风清和他心意相通,哪里有不明白的。两个人一时也不说话 ,终黎忧又理了尚未理清的事儿,见风清昏昏欲睡,便取箫吹了个安眠曲,曲子透过微微的月色传到夜空,叫聒噪地呱唧着的虫儿鸟儿都静了下来。若这日子总是这般便也是无可挑剔的了。
奈何,事不遂人愿哪。
第二日午错时分便有客前来,这客带来一行人候在府外,自己叫小厮通报了便被延至会客厅里,眼见着里边儿的玉器古董皆是精品,字儿、画儿皆是名家真迹,不由捋须赞叹,只怕这一趟,真个不是白走的。
此人,正是王名先。他身着玄色直裰,头束玉冠,指上戴的是西周玉扳指,足下蹑丝履,坐在玉一般凉的椅子上,喝着下人沏来的铁观音,好一会子都不见人来,心下不由得着恼,怪责起终黎忧夫妇来。
这厢终黎忧见风清身子不爽利,这京中又是极热的,好不容易睡着了,哪舍得惊动她,只在一旁打扇,丫鬟们早已见怪不怪了。好在风清是个浅眠的,不过一刻钟便醒了过来,这才拾掇拾掇,依旧穿了件白色的袒胸大袖襦裙,梳了倭堕髻和穿着白色直裰的终黎忧逶迤至议事厅。
终黎忧和风清在主位上坐了,终黎忧方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道:“不知贵客莅临寒舍,未曾远迎。”他本不必和他说这许多,但因他曾对他怀有父子亲情,今日才会觉着如斯讽刺!落魄时恨不得当他们是苍蝇,赶之不及,发家时当他是工具,只需高高在上地对他呼来唤去。遥想当年,王名先刚中了进士时也来看过他们母子二人几次,但不过半年功夫,便再也没见着他的影儿了。幼时母亲也只能靠着往日的积蓄和做绣活儿来养活他。因他常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又没学可上,大人们见着他便对孩子们道:“这个终黎忧不知是哪儿来的小杂种,许是他娘那个小娼妇爬了别人的床才将他从那**里生下的,别叫那个娼妇养的带坏了你们,谁要和他玩,打断你们的腿!”孩子们更是淘气的,总朝他丢石块儿,他忍不住了便冲上去扭打,回家时总能见着许多的妇人来找母亲的茬儿,久而久之,他便学会了暗地里报复,叫他们吃了暗亏也苦不堪言。说来也简单,无非是使计引她们的男人去喝个花酒纳个便宜小妾什么的,又暗地里用些不为人知的法子告诉那些个妾侍如何对付正室,或者在些孩童外边玩耍时各个击破,用布蒙了他们的脸挑了他们的手筋或者脚筋。他是个睚眦必报的,本以为这一生便如此碌碌,不想,遇见了一只青鸾,他的运数自此改变。
那一日的阳光很盛,却生生地刺伤了他的眼,他若不快,也看不得好的物事。邻人不快将气撒在孩子们身上,孩子们便将气撒在他身上,风清便是这时映入了他的眼。她身着一身白衣,肩上蹲着一只百灵鸟,裙裾飘飘,眉目清冷,嗓音冰寒:“这许多人欺负一个,也算不得好的,日后长大了也是为祸一方的祸害。”说完便似鬼魅一般移动,待她静下来时所有的孩子都成了哑巴,除了他。其实他想说他才是祸害才对,因他,睚眦必报。
后来,他才知道,那****穿的,正是唐朝的袒胸大袖衫襦,肩上站着的,是变化了的青鸾。也是她,将他引见给了师父,教他读书认字习药理。
王名先见终黎忧器宇轩昂,自有一段清贵的气度,很是满意,然心下终究因久候不豫,便皱了眉道:“百善孝为先,长辈前来,不说恭恭敬敬地迎进来,反倒让我等了这许多时候,嘴里说的是什么,阴阳怪气的!”
风清呷茶不语,只是看着自己个儿的手指,终黎忧道:“王丞相一未下拜帖二未叫人传话便贸然带人来我府上,谁知你要来,何时来?你也不想想我们有空没空,便来胡乱攀亲认故充长辈!”
王名先“啪”的一声将茶杯掼在地上,摔得粉碎,沉着脸怒道:“逆子不孝!我是你生身的父亲!若无我相助,你能否在京中立足还是两说!”
王名先心里暗道:“男人有几个是不爱权势的?我只消诱他一诱,不怕他不休了眼前这个有伤风化的女子,乖乖儿的娶了户部尚书赵远之女。”想罢便又缓了声儿道:“只要你休了这妖妇,与我回去,我自能助你登上高位,今后的王家也交与你,如何?”
王名先见终黎忧不语,又道:“我已为你觅好一个绝佳良配,她乃户部尚书之女,只要有了这段好姻缘,又有我的相助,不怕你不会平步青云。这风清原也无势,便是休了,又有何妨。”
终黎忧乍一听,便已大怒!早些年做什么去了?这人只当他和他一般是个贪图名利抛家弃子的,眼见着他就要使人将他轰出去,但听完后又见风清的眸子沉了沉,知道风清的意思,方才略略平息,暗道:“这下可好了。”面上却不露分毫。他笑道:“王丞相好心思,只是终黎忧上的是终黎家的族谱,父母早逝又无人教养,当不得王丞相栽培!来人,送客!”
王名先气得胡子直抖,他怒道:“大逆不道!”却也知道自己今日只怕讨不着好儿,便识趣地要走,却蓦地听见一个冷的浸人的声音:“王丞相,你刚刚儿摔碎的乃是有价无市的珍品。我们是个穷的,比不得王丞相大富大贵,这赔金我会找识货的人估好,改日到府上去讨。”
王名先哼了一声,抬脚便又要走,又听得风清吩咐道:“你们可都听到了,我们和王丞相素不相识,他却找上门来让主家休了主母,这事也该让京都里的人知道知道。”罢了又提声喝道:“轰出去!”
王名先气急,狠声道:“好,好!好!你们可别怪我!”说罢,便疾步走了出去,风清依旧坐在主位上,淡淡的,叫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终黎忧只是见风清身上有了汗珠儿,只拿了扇子与她打扇,并不多言。王名先今日找了个没趣儿,自是不忿,他暗道:“终黎忧是个无势可依的,只需叫他过几日寸步难行的日子,倒也不怕他不乖乖就范。”回了丞相府赵氏免不得又软语宽慰了一番,又叫前几日才觅来的扬州瘦马服侍他,王名先这才觉着略略顺了点子心。
却说终黎府上早上便换了牌匾,现叫做清苑。
终黎忧听见风清淡淡地道:“王名先原先欠下的花心债如今也该还了。轻衣,吩咐人去办一办。”毕了又向终黎忧道:“没法子,这些天都听你的话儿待在房里,可是闷得很,好不容易他来了,也该叫他给我解解闷了。”
终黎忧本在兴头上,她在护着他呀。可一听到后边儿的便咬牙切齿起来,他将她打横抱回房里,沉着脸狠狠地道:“我日日陪着你,你竟敢嫌闷!”
风清双手环了他的颈,轻笑出声:“就是你在才闷的呀。”她发誓,她真的听见了某人磨牙的声音,她知他心下必不好受,这档子事儿便替他决断了,又如往常一般欺负他,叫他无暇想那些个糟心事儿,好吧,她知道,最要紧的是,她最喜欢欺负他看他咬牙切齿了。
终黎忧这下是动了真怒了,他定定地看着风清,鼻尖对着鼻尖道:“你敢说我让你觉着闷?嗯?是谁镇日家给你弹琴吹箫陪你说话儿解闷儿?是谁日日喂你吃饭喝茶服药给你讲外边儿流传的话本子?是谁……”
终黎忧话未说完,风清便堵住了他的嘴,蝶恋花一般汲取他口中的馥郁,尔后看着他的眼道:“是你,都是你。”
终黎忧颀长的身躯一僵,随后咬牙道:“你倒是越发进益了,是我太宠你之过。”他顾念风清,做了这许多天的和尚,哪里经得起她的撩拨?然怒气未消,只抿唇不语。
风清知晓他那个别扭的性子,也欢喜他此刻着恼的委屈样儿,仍欺负他。她眨了眨:“书可去醉仙楼听专说书的说,膳食药物也有丫鬟,曲儿我自己也可为之,这说书、用膳吃药她们可比你伺候的好。你说,你镇日家在我跟前儿瞎晃悠什么呢?”
终黎忧看着风清一脸的得意,将她放在床上,自己负手在房里重重地来回踱步,以纾解心内郁气 。风清见他无语的焦躁模样,好不爽利,复又道:“走,咱去醉仙楼听书去。”
终黎忧住脚乜斜着眼道:“你倒真个越发上脸了,不去不去。”
风清脸一沉,不及说话,终黎忧忙过去抱着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闷闷地道:“你身子尚未大好,过几日再去如何?”待抬眼一见风清笑容满面,便知她又在消遣他,他又是一阵咬牙,随即扑倒风清。见风清有精气神儿和他闹,他总算略略放了会子心。
门外夏虫歌炎昼,门内娇莺啼恰恰。酷暑无需被翻浪,软玉温香抱满怀。衫襦直裰纠在地,兰麝绕鼻散幽斋。花心轻拆怜卿弱,露滴牡丹绽妖娆。嫰蕊娇香蝶恣采,鱼水和谐揾香腮。谁记适才怒颜色,各各欢喜两相宜。
一时事毕,终黎忧任劳任怨地给风清擦净了身子,方复揽她躺在床上歇息。风清靠在终黎忧肩上,小声儿道了一句,便羞赧地转过了头。终黎忧一滞,又将风清压在了身下。她说的是:“有你在,我是极欢喜的。”
可怜终黎忧那小心肝儿一日里要上下晃悠好几个来回,这就是打个巴掌给个枣,只是这巴掌也忒柔了些,这蜜枣儿也忒甜了些。
房外,轻素四人过了午睡,也没甚别事可做,便寻了个阴凉的地儿一起说说闲话儿做做女红。风清做的虽不甚精致,但终黎忧所配之物无不经她的手,衣物之类二人也只穿她们四人做的。
素锦边绣着花样儿边笑出了声悄道:“你们看,老爷太太整日价还这般腻味!”
轻衣笑道:“还不悄悄儿的,叫老爷听到了一准儿没好日子过。”
轻罗抿嘴儿一笑,道:“她这是小丫头动情,想着极乐窝的冷延不好直说才这般嚼老爷太太的蛆呢。”
素绫是个温柔稳重的,她奇道:“你又怎地看上他了?经营那起子事物的人,靠得住么?”
素锦嘴一撇,道:“丈高的台灯还没起建呢,哪里就论到今后了!”
轻罗轻衣无不摇头笑叹:“又犯了左性儿了,这个瞻前不顾后的毛病儿什么时候才能改呢!”
素绫也笑着摇头,素锦道:“若事事都想个千百来回,那才叫累呢!总归我也只有这几十年的命,若不及时行乐,岂不辜负了这来世上的一遭!”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冷延本是有事要回,随小厮进院子时恰巧听了这样一句话,心内大为赞叹,当下也不及多言,只得随小厮去了,这是别话。
正是:偶因一着巧,便得如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