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的晴好天气,阳光金灿灿地照耀着大地。
收割的菜籽翻晒后正在脱粒。山上山下的菜籽地里,正连枷翻飞,菜籽打场的旁边,一袋袋菜籽已经装好,有的正在往家里背运。
农舍的院坝里,晒席一床连着一床,晒席里铺满晾晒的菜籽。
我家的菜籽地属晚阳山,日照时间要短一些,再加上收割的时间也比别人家要晚几天,翻晒后还需晾晒几天才能脱粒。乘空闲我们开始为儿子的结婚典礼张罗。
乡亲们不时有一些人来给我们帮忙。先是买彩电、家具和床上用品,布置儿子的新房。随后是杀猪宰羊,采购酒席货物。
转眼间到了农历四月初八。我和老伴商量,乡村的酒席都是中午才开席的流水席,加上阳长春儿子的结婚典礼客人很多,去早了是很难坐到席位的,决定下午晚一些时候去赴宴,晚上再去陪陪老中医阳生云,当天就不准备回来了。
中午12点,南河新村热闹非凡。
村支书阳长春的儿子的结婚典礼,在新村村委会的大礼堂举行。鞭炮齐鸣,唢呐声声,在婚礼司仪的引领下,这对新人步入婚姻的殿堂。
一边是酒宴正在开席,热气腾腾的盆、盘、碗、盏端上桌来;一边是从十里八乡赶来的客人,正拥挤着在一旁的礼簿上写礼交钱。
四面八方的山路上,来阳长春家吃酒的客人像蚂蚁样牵起线线在走;从新村通过的那条公路上,不断有远处的客人是搭乘过往的中巴车来的;南河村的山坡上和山下的河坝里,到处是收打菜籽的乡亲……
山上山下,炊烟袅袅,山歌阵阵,笑语伴着吆喝声在村子里飘荡,农历的四月,一派繁忙的景象,每一寸土地都充满着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山是那样的青,天是那样的蓝,水是那样的绿。
鲜花正在开放,禾苗正在成长,大地一片祥和。
南河新村外河边的公路上,人来车往。在这里停车下来的,今天大多数是来阳长春家吃酒送礼的,也还有部分南河村在外地打工的人,他们是农忙时节回家抢收抢种的。
很多回家突击抢收抢种的人,吃过午饭都上坡打菜籽去了。
午后,南河村的这块土地上,地里劳动的村民加上在村支书阳长春家赴宴的客人以及公路上车内车外过往的行人,至少聚集了2000余人。
一个村庄,一条大河,大河和村庄之间是延伸到山外的公路。午后两点,公路的一头,一辆货车坏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正好停在没法让车的狭窄路段,不到20分钟,前后堵了二三十辆大大小小的客货车辆。
这农村的午后,人们有的在吃午饭,有的在回家吃午饭的路上,有的在吃完午饭上工的路上,有的在河边洗衣服,有的在家睡午觉,人员最密集的地方就是举办村支书阳长春儿子的婚宴的南河新村。
南河村小学是一所始建于1947年的村小,学生108人,6个班级,7位老师,聚集了南河村和毗邻南河村的石莲河村、吴尔沟村、桂花村、红石河村以及外地在南河村新村街上生意人的孩子在这里读书。
由于学校还没有执行夏季作息时间,下午2点15分已开始上课。操场上有一棵梨树,梨树上高高地飘扬着五星红旗。琅琅的读书声在五月正午的阳光下格外清脆嘹亮。
我已经爬上山头宝莲寺,准备下山到南河村去赴阳长春儿子的婚宴。
突然,大地剧烈地抖动,我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爬起又摔倒,根本无法站立。宝莲寺的庙堂咯咯地响成一片,摇晃不停,屋顶上的瓦在哗哗往下掉,庙墙东倒西歪地摇摇欲坠。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的四周山野,有岩石滚落,满山的尘烟到处都是,树林里的鸟和松鼠惊叫飞蹿,树枝摇晃抖动着,我身下的地皮像波浪一样一浪一浪地翻卷着,山下有垮塌的声音,狗在叫,有人惊呼,有人哭号……我明白了,从清朝算起的第九次大地震来了。
这时候,我看见南河村烟尘滚滚,天昏地暗,村子上面的天空全黑下来了。
我正在担心南河村,像有不祥的预兆,灭顶之灾已经笼罩了整个天空。“嘭——嘭——嘭——”三声巨响,一股巨大的黑烟腾空而起,那阵势,像是地球爆炸了,我屁股下的山头像是要翻身打滚。我想,也许就在下几秒的时间里,我肯定就活不成了。
这时候,南河的半边大山随着三声巨响,拦腰甩出山头朝前后两个方向喷出,山脚下的大河翻江倒海,泥浆水柱冲天而起,整个山体爆炸,喷射出的爆炸坍塌体冲出三公里以外,南河村山上的民房和我的乡亲被爆炸喷射出的坍塌体挟裹着掩埋了山下三公里的村庄和河滩。山崩地裂,河水呜咽,气浪掀天,南河村山上山下整个村子顷刻间在地球表面消失了。
我吓得浑身发抖,像一堆酸菜样瘫在了地上,没有了筋骨,想爬也爬不起来,屁股下的山头还在抖动,像要把这整个大山都要摇碎似的。
从山头往下看,昔日的南河村空荡荡的,啥子都没有了,巨大的山体崩塌掩埋了山下的整个村庄,南河新村昔日的熙熙攘攘和公路上的人来车往被三公里长一公里宽的掩埋体抹去了,村庄上空乌黑浓重的尘烟悬在半空中,严严实实地遮盖了整个南河村。我心里一片烦乱,妈呀,老天呀,大地呀,你咋个说发疯就发疯了呢?那是几千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你咋个就舍得一下子灭掉他们呢?那些活蹦乱跳在大人面前撒娇的孩子,那些还没有走进洞房的新郎新娘,那些正在路上奔波还未见到亲人的游子,那些正享受着天伦之乐的老人……眨眼的工夫,他们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与活着的人阴阳两隔了。
我心里在想,其实这人就像地上的虫虫蚂蚁一样,要是苍天大地一发怒,一滴汗水就把你淹死了,一根脚趾就把你踩死了,你再多大的能耐也等于个零,无法和大自然抗衡。
我突然明白,南河村的人砍了树还挖了树根,开山采石材,淘沙挖黄金,为了几个钱,向自然界不知饱足地掠夺,难道说是终于在今天惹怒了老天爷和大地,是大自然对南河村的无情惩罚?
大地还在抖动,我似乎清醒了一点。这时候我发现山头的宝莲寺除房顶上的瓦掉落外,其余都没有垮塌。但我浑身抖动得牙齿都嗑响了。
拐和尚朝我走来,手捻佛珠,一副沧桑相,语气低沉地说,劫难啊,千年难遇的劫难!
我无意中朝东边的石人山瞥了一眼,山头高达数十丈的三个石人不在了。在石人倒下的地方,是一巨大的滑坡体,这上万年地壳运动造成的三个石人自然景观,已经香消玉殒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正准备朝山下南河村走去,拐和尚说,这里不能下山了,你没看见从山头到山下已成悬崖绝壁了吗?无路下山,南河村已经天葬了!
听了拐和尚的话,我再一次朝山下的南河村望去,果真从山头到山下已成了陡峭的悬崖,万籁俱寂,没有一点儿风吹过,浓重的尘烟笼罩在半空中。
南河村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就连一点绿色都找不到了,只有烟尘还没消散,只有山坡上的石头还在滚落。天空中一片昏暗。
南河村顿时消失了人间烟火。
南河村死了。
我望着死了的南河村开始晕眩。我的一声惨叫,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心中的牵挂像油火样轰的一声燃了起来。
我晕眩中告别了拐和尚,转身返回东河村。
余震不断,山石滚落,人们哭号,尘烟不散。我连滚带爬地回到我们那个地方,老婆还在,但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叫地震震塌了,一个山包包上的祖传几代的五间木架架房子,屋里有好多的古董,有好多的粮食,还有今天晌午老婆煮给我吃剩下的半碗红烧肉都塌在了里面,一片烟尘还没散去。老婆一身尘土坐在废墟上哭喊着,见我回来了,她说,人还在就好哇。
我冲进烟尘中的废墟里,老婆在后面喊。原来藏着一对装了箱的清乾隆萨摩盆的地方,上面就那一小块房梁还没垮下来,已经摇摇欲坠的房梁悬在上面十分凶险,瓷盆还在。我抱出两个瓷盆后,又去用手刨挖其余的古董,十多个成化青花瓷盘和其他一些瓷器都砸碎了,满地的碎片裹挟在废墟中,一地的狼藉。
不幸中的万幸,老伴和乾隆萨摩盆还在,我捏了捏棉布绣花褡裢,青铜弯月刀和抄记秘方的小本本还在。
我问老婆,你是咋个出来的?
老婆说,我也不知道咋个出来的,当时摇抖得很凶,我从屋里往外跑,到门口摔了一跤,我还没爬起来,房子就塌了,我又没被埋到又没被砸到,老天爷这次没收走我这条老命,你说怪不怪?
我担心起在南方打工的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妇,但没办法,所有的电话已打不出去了。
邻近的几户乡亲,奔跑着赶到我家,见我们都还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问左邻右舍的乡亲们,他们都说,房子没垮的房上的瓦都掉了,墙几乎都倒了,有的房子垮了,但全村都没有乡亲遇难,只有一些轻伤,大都是逃跑时的一些跌打扭伤或瓦抖落时的砸伤。
我把老伴安顿在邻居家里,对她说,我得马上到南河新村去看一下老中医阳生云和南河村的情况。
奔东河出口的路转道河口再到南河新村。我必须去看个究竟,老中医一家和其他人是死是活。
我转道来到南河村的山脚下,已经走不进南河村了。
南河村山上的房屋和山下的公路、学校、新村,整个儿都没了踪影。
山河移位,河道堵塞,河水形成的湖面正在迅速扩散。
原来的公路,原来的南河新村,都被山体崩塌下来的土石深深掩埋在了一百多米以下。
几个幸存下来的村民不顾生命危险,爬上高高的崩塌下来堆积而起的小山。余震还在频繁袭来,每隔几分钟就要摇一阵,就要抖几下,山体还在垮塌。几个村民在如山的堆积体上,在原来公路、河边、学校、新村的位置上撕心裂肺地朝堆积体下面呼喊,喊爹喊娘地哭号着。父母在呼儿唤女,爱妻在呼唤丈夫,最让我心如刀绞的一幕是一位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跪在堆积体上一声声呼唤着妈妈……可是,所有呼唤,都是呼天天不应,唤地地无声。
我泪水哗哗而下,老天爷啊,大地啊,你咋个就忍心制造这样的惨景?难道是南河村的这些人太罪大恶极了吗?不这样惩罚就难以警示人类的罪恶行为吗?我又想,照这样说,活在这世上的人悲痛之后他们能警醒吗?如果不警醒的话,那下一次的灾难不知又该发生在何时何地了。
我泪眼中看见南河新村小学,已被崩塌下来的堆积体掩埋得无影无踪,只有一面五星红旗在梨树上飘扬,梨树已被掩埋得只剩下树冠了。
村支书阳长春儿子婚宴的地方,被山体爆炸喷射下来的堆积体深埋大葬。可以想见当时的婚宴还在高潮,赴宴的客人酒兴正浓,新郎新娘还未进入洞房。谁也没想到灭顶之灾来得这样的突然。当时南河村的人感觉到了什么?我在心里想,他们开始跑了吗?他们心里又想了些什么?
我问,老中医呢?
一个惊魂未定的人说,当时老中医正在给几位来村支书家赴宴的人拿脉处方;婚宴正在高潮,席桌上的酒菜丰盛,宾客满座,席下吃过酒席的客人还没离开,路上赴宴的客人还在赶来;村支书阳长春夫妇正在里里外外地招呼客人;接待客人的礼金登记处正拥挤着交纳礼金的客人;南河新村的水泥路上,三五成群的孩子们正在争喜糖、玩气球、放鞭炮……
堵在公路上的汽车,像一条长龙,还未疏通,车上的人焦急地等待着与亲人们相见;
外地打工回家“双抢”的人,在向南河村聚集,有的已经走到了南河村山下的公路上;
山路上,山坡上,田坝里,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河边停了几辆小车,有几个人在悠闲地垂钓;
河边的树荫下,几位年轻的女子正在洗衣;
不远处,守节的那只白鹭在孤独地觅食;
……
毫无预兆,南河村山上山下的数千人,就这样永别了人世,就这样永别了亲人。
我的心刀绞般酸痛,朝着山崩体掩埋老中医阳生云的地方跪下。师兄,一路走好,每年的今天,我会来这里给你烧香纸的。我的泪水刷刷地流淌着,心里像一团乱麻样烦乱。
我想,我再也不能同阳老先生走在这些山路上了。虽然我还活着,但我的右手一直颤抖不止,我已经废了。
能医治我的那个人也去了。
我站在南河村山下
我站在南河村山下的掩埋体上,实际上就是站在山体爆炸喷射堆积起来的一座小山上,朝山上望去,南河村的这边大山已全部被撕裂下来,严严实实地覆盖了山下所有的空隙。
我心里空落落的,惊恐、疲倦、饥渴、悲痛、绝望搅合在一起的滋味击垮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