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去唇边残留酒液,她依然笑着,才知道,世上有种笑是比哭还要难受的。
她说:“青青醒了。”
毫不意外看到他眼底因此而燃起的一丝火焰,哪怕只是瞬间。他始终只有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始终只有杜丹青。
邹晓晓微微耸肩,不晓得是对过往自己的嘲讽还是此刻自己的奚落,慢慢道:“她失忆了,不晓得还记不记得我们,或许,这是个机会。”
弯着唇角她看他,那样深黑的眼眸间静得难窥一丁点情绪。方才还能看出他知道丹青醒来的惊喜,现在却看不出他对丹青失忆的态度。她啊,从来看不透他的,曾经以为的默契和亲密也只是一厢情愿。他这个人,若想要你明白,想要你了解,你便能轻易知晓他想要做什么,若决心要把人关闭在周身之外的,哪怕九牛二虎也窥见不了他的一分心思。
突然就想起在曼侧斯特那一回。于吉出千,才出阿拉斯加就被发现。他们被阿拉斯加赌城的狂徒追踪,连夜赶来的江鼎文为救他们答应压下他们前夜在赌城赢来的所有资财,整整三千万美元。开赌之前那个单眼纹身的老大要江鼎文连上测谎仪,以防他出千,他便也答应了。邹晓晓永远忘不了那一刻三人急剧跳动的心,胆颤心惊,再没有比那一瞬更深刻的感触。他们是做什么的,自己心底最清楚,他们就是小偷,偷走所有他们拿得走财富的小偷。可江鼎文居然答应了,就在测谎仪前镇静若然的赢了那一局。
当时的他根本就不会牌九,不过曾看过于吉粗略说过一番,便记下了点数大小,全全凭着记忆和高超的换牌本领赢了那一局。诓骗过了单眼怪物。他防得有多深?即便是再精密的仪器,他若是不想让人看清楚的,便没有人能看得清楚。
江鼎文不发一言,甚至脸色都是如常的。邹晓晓的话仿佛于他毫无影响,反而是刘毅宏跳了起来,紧张得直喊:“什么失忆?你的意思是,小杜妹妹把江大帅哥也给忘了?”
于吉反而是安心了,有些自在道:“忘了也好,免得牵扯不清。”
刘毅宏反对:“那怎么行?江大帅哥怎么办?”
邹晓晓看着江鼎文,偏他一派镇静,不关己事的样子,倒显得他们的紧张关心多此一举了。
“你们慢慢喝,我先走一步。”
正当刘毅宏和于正争执,江鼎文推开椅子站起来,轻轻淡淡说了一声,便往外面走。邹晓晓喊了他一声。颀长的身影回过来,不过朝她看了一眼,却不知是怎样的眼神,邹晓晓自觉有恨,便真的有了恨,若觉得只是随意的一眼,便就真的只是毫无意义的一眼。她看不懂,永不明白他的心思。
从此刻起,他已决意将所有人排除在外,哪怕是她这个曾经陪他渡过那样艰难岁月的人,哪怕只是他认为的曾经的朋友。
她一直觉得,他和丹青之间从来是容不进其他人,那时,即便她时时跟着他们,也总感到极强的孤独感。她是被排斥在外的,无论丹青怎么努力想要让她不受到冷落,她仍旧是被独立在外的。
天幕低沉,夜黑得浓稠,四下星火遍布,好像天上的星子落到了人间。到处都是耀眼夺目,反而原本该璀璨的天际变得沉寂莫名。
薄唇染上一抹笑,突然有一道轻轻柔柔的嗓音在耳边娇羞低喃,只羡鸳鸯不羡仙,鼎文,我们这样算不算神仙眷侣?
一股酸暖冲撞到胸前,以极快的速度,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暗如深海的眼眸里便有了闪烁,一簇簇跃动,越来越猛烈。
江鼎文脚跟一旋,大步走到停车场,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疾驰的车如弦上立射之箭,流星般消失于眼前。高楼之上的玻璃窗后,凝望的眼里终究还是有寥落。
身后是三三两两照旧玩乐的人,眼前是沉寂不见底的黑,那些闪烁纷纷的星子都是人间烟火的佯装,今夜无星,天地其实是俱黑的。
从未有这样忐忑又紧张的心情,既想要立刻见到,又害怕立刻见到她。这条走向她的路漫长又黑暗,他并不在意。在意的只是路的尽头,是否仍旧是那样一个女子,浅笑着看她,阳光尽在她眼底。她会喊他“鼎文”,低低柔柔,垂首间风情满眼;她也会喊他“江哥哥”,嚣张得意,势在必行的张狂样子;她亦会喊他“江鼎文”,咬牙切齿,明明憎恶的很,却总还是抵不过他对她的稍稍温柔。
不管是五年之前还是五年之后,她对他一直舍不得,舍不得不爱,舍不得离开,甚至下定决心要向他讨回公道也仍旧是舍不得他受伤害而堪堪放弃,却把自己抛到那样一次次绝望的境地,遍体鳞伤。他都知道,清清楚楚。有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这样一个人,竟还能得到她这样全心全意,无悔付出的爱。于是越是知道,越是曾经不可思议,此刻越是觉得惶恐,原来他也是会心如火焚,在害怕她的“不记得”里彷徨回寰,人生大约就是一次次的辜负和偿还,而他辜负她实在太多,于是,轮到他来偿还。
赶到Y市时天已临近泛白,可仍是在黑夜里,周遭安静得他心底都是空空难受的。依然是在以前的位置,依然是他在仰望她的房间,只是时间不对了,于是,一切都回不到从前。
火机打开的声音在夜空里格外清亮,他摇下车窗,由一点一点渐趋渐冷的空气往车厢里钻,指间一截烟已燃上了星星烁火。
望着碧绿掩映的窗口,想想里面窈窕身姿,一颦一笑,几乎全在心头,竟也不觉微微笑着。心口也会有一些些回暖。
一夜便也这样过去了,想念着她曾经的模样,想象她此刻的容颜,眉眼清晰,心中欢喜。只是在她窗外,也能够感觉到她在身边时候那份安宁,整个人都像找到了安置之处,不再漂泊不定。
东边第一道晨光照上人身的时候,他微眯了眯眼睛,眸光自那处回转过来,面上并无疲惫颜色,只稍许遗憾。遗憾夜晚这样短暂,白天追赶的如此急促。
离别,黎明前不得不说的再见,一如他们之间的暂别。
电话响起的时候,江鼎文正好将车子开下斜坡,套上耳机,才听到一声“阿文”,眼前晃过一道身影,江鼎文未来得及回对方,拉下耳麦挂断了刘毅宏的电话,忙开门下车。
一身粉白连衣裙,如蹁跹蝶儿跌落在车前,江鼎文想要上前的步子一滞,有什么在心口慢慢炸开。欣喜,忐忑,惊骇,担忧,以汹涌浪潮之势直冲向他,竟让他向来喜怒不形色的面上有短暂的怔忪。
杜丹青揉着发疼的脚踝,气恼的抬眼朝罪魁祸首看过去,一眼之间,似有相同的面孔与眼前深沉俊逸的面容重叠。脑海中极快忽闪而过一道亮光,刀刃寒光一般,突然叫她头痛起来。
江鼎文扶住她,声嗓里是略略难抑的干涩。
他问:“你怎么样?”
“喂!怎么样?”一道相似的嗓音又堪堪从耳际滑过,杜丹青瞪大眼望着眼前的人,眉间蹙起,她犹豫的盯着那样似曾相识的面容,一眨不眨。
“看够了没有?”
江鼎文站起来,她眼底里的陌生和怀疑,像一柄刀般直戳过来。他终于也能知道,当初就那样放弃她,她的心里又是怎样的感受。曾经相爱如今陌生,曾经亲密无间,如今形同陌路。他想要紧紧把她拥进怀里,再不放手。
院子里有急切的呼喊声传出来,杜丹青眼睛往后一瞧,站了起来,忙拉住江鼎文道:“带我走,快点!”
曜黑的眸落在她身上,杜丹青“哎呀”一声,跌靠到他身上,咬牙威胁:“你不走,待会儿我就说,你把我撞疼了,让你进警察局喝茶去!”
江鼎文长眉微微一挑,眼里浮上些笑意:“喝茶?”
“哎呀,拜托拜托,我好不容易爬出来的。”
眼见威逼无用,杜丹青极快转了态度,双手合十朝着他拜拜。一双秋眸盈盈若水,可怜楚楚。
江鼎文拉住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踩下油门,在杜家大门开启的一瞬间转过岔口,极快消失于路道。
他的车速这样快,转过身去瞧状况的杜丹青都只能看到周遭景物一划而成的模糊直线,杜家早被远远甩在了身后。不禁高兴的拍手,眼睛亮晶晶的,双颊有一些些得意的粉红。
他唇边含笑看着她,淡然道:“偷溜出来还这么高兴。”
杜丹青依然笑微微的,偏过脸来朝他一看,理所当然的点头:“你又没被人关过,当然不知道重获自由有多开心。“
她摇下车窗,稍稍把脸凑出去呼吸了一下,满心欢喜的样子,整个人都是神采焕发的。
江鼎文不晓得那种滋味是涩苦还是庆幸,把车子开得慢了一些,他警告道:“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