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起,狗蛋扫尽洞口篝火余烬,又服侍范老板饮了些清水解渴,这才掰碎几块干粮和水咽下,养好精神静等老板吩咐疗伤事宜。
范老板见狗蛋已是准备就绪,教他按着太阳初升时拉出的长影先定好方向,接着在洞前石地之外清出一块平整的泥地,依着绢册中的一幅图形一一将各色旌旗插入地中。
狗蛋边丈量边插旗,间或还需背着范老板走动几步验证改动一番,进度着实缓慢,待三十六面青底旌旗全部安置完毕竟已是两个时辰之后。
范老板一番操劳又自昏睡过去,狗蛋则趁此机会于池塘边插了条傻笨的乌鱼,美滋滋的用柴草烤炙起来。这鱼狗蛋本想熬汤给范老板将养身子,但念及三数日来范老板竟是半点吃食都不愿沾染,估计对这鱼汤也必不接受,便依自己喜好烤成了金黄,就着流滴的油脂美美吃下肚去。
山中虽比平原来得凉爽,但盛夏的正午日头仍是烈得灼人,狗蛋抱了范老板回到洞中榻上安睡,自己则斜卧在洞口才铺的草堆之中,数息后便自沉沉睡去。
午觉醒来狗蛋抬头望天,按太阳的位置估摸着此刻已近申时。狗蛋担心误了老板的治疗,不敢让他再睡,遂轻声将其唤醒。范老板告知狗蛋救他的秘法需借天地灵气方可完成,奈何夏日太阳真火之力过于猛烈,恐自己朽败的身子经受不住洗伐冲击,故准备借月华太阴之力成事。
狗蛋睡得太饱,精力旺盛却是耐不住在这洞里枯候,向老板告了个假便自跑到池塘边脱衣除袜,滋溜一声滑进塘中扑腾游戏起来。一时间桃姑幽境中尽是哗哗的水声和狗蛋欢快的吆喝,倒是平添了几分生机与活力。
戏水之后,狗蛋循例收捡柴火烧水作饭,待红霞满天之际范老板终于开口唤狗蛋抱着自己小心行入旌旗围成的阵势当中,静候日头完全沉入山谷背后。
狗蛋盘膝坐在老板身侧,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着家常。日光渐敛,狗蛋的胸口却是不争气的起伏颠簸得越来越厉害:毕竟老板是他此生最亲近的人,而片刻之后自己这唯一的亲人便将面临生死的考验。霎时间狗蛋竟恍惚觉得这日头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忧心,挣扎着始终不肯将最后一丝微光散尽。
日沉月升,夜幕终于还是降了下来。范老板轻声唤醒兀自颤抖的狗蛋,让他解开自己右手所持长刀上包裹的布帛。
狗蛋不解其意,却仍旧照作。却不料范老板竟又命狗蛋用长刀直接断去自己早和刀柄交缠在一起的手掌。狗蛋下不了手,却被范老板出声喝住,问狗蛋是不是想害死自己。狗蛋强忍惊悚划拉下去,却见范老板的手掌“噗”的一声应声而落,却是半点血水都没流出。
范老板叫狗蛋持刀稳稳站在自己身前,紧握刀柄用力将长刀尽力插进阵心的空地中,并一再叮嘱狗蛋成败在此一举,千万要使尽全力方能调动足够的天地元气启动阵法。
狗蛋不敢怠慢,缓缓比照几次后,大喝声中,猛地将长刀狠狠刺进泥地里。却见黑色长刀入土的瞬间一抹白亮的电芒自刀尖逆着刀身反冲向狗蛋紧握的刀柄,与此同时三十六面旌旗无风自动,猎猎布帛声中阵心周围突地旋起一圈青亮的光幕,顿时将阵内阵外完全隔绝开去。
阵心之中,伴着电芒入体,狗蛋的双瞳顿显空洞,双手松开刀柄,整个身子软软栽倒,重重砸在刀旁的范老板身上。
范老板受这一砸,虚弱至极的身体更行毁败,已是呼气多进气少,但一双眸子却是异样的亮了起来,嘴角还痛苦的勾起一摸微笑,喃喃说道:“孩子呀,这须怪不得我,我必会诛杀那行凶的老道,为你和城里冤死的老人报仇的。这具皮囊晃眼便已用了三十余年,也该重新换换了。大明朝的江山我却还很是陌生着呐,说不得又该四处游历探看一番了。”说罢闭了眼睛,却是再无动静。
阵心之中一时间除了疾旋的围阵青光竟是再无其他动静,只是恍惚间范老板脸上的最后一丝生气也似忽地消了踪迹,而正在此时,倒地的狗蛋竟也似微微的动了一动。
夜色渐深,圆溜溜的月盘缓缓行至天穹中央,水银般的月华自阵顶青光不及的圆孔处直直泄下,照在直立的长刀之上。长刀受这银色的晖芒一激,竟自行清鸣振颤起来,一抹血红的雾气也缓缓自微颤的锋刃之间透出,静静沿着地面流到范老板和狗蛋倒伏之处。
血雾行至围阵的青光之处便不再外流,渐渐积得高了起来。浸在血雾之中,狗蛋不见什么异样,范老板的身子却随着血雾的蔓延迅速化成一摊浓稠的血浆,不断的渗进狗蛋体内。
渐渐的,血雾越积越高,已经浸没了阵中丈许高的空间,狗蛋的身子似被某种力量扶持般缓缓立了起来,骨肉之中也伴着血浆的渗入不断响起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爆响,皮肤脉络不断迸裂炸开,却又随着溶于血雾中的银色月华默默浸润,迅速生肉、愈合。
如此炸裂、修复轮转多时,范老板终于除去遗落一地的衣服外再不剩半点痕迹;而原本狗蛋青涩单薄的身体却已变得鼓胀雄壮,撑得原来的衣裤多处炸开了口子。
~~~~~~~~~~~~~~~~~~~~~~~~~~~~~~~~~~
却说狗蛋为了给老板多聚些天地元气疗伤,卯足了劲握着长刀望地上猛插下去,却不料一股庞然的电劲带着无尽酥麻顺着双臂冲入脑中,让狗蛋眼前一黑,栽在地上再无知觉。
虽说失了知觉,可狗蛋恍惚间却还能感觉到一片纯白的世界,只是那仿似云朵积成的海面之上却一点波浪也没有,始终平静的让人窒息。
忽然间,纯白的海面上卷过数道滔天的巨浪,一团青幽幽的光团突然出现在海面之上。青光不断升升降降试着融入海面,分合数次之后已让他周围的云朵也带上了青幽的光泽。可正于此时,狗蛋清晰的感觉到那团青光竟是自己的老板范泰福,而透过那些已经泛起青芒的云朵,狗蛋更看到了许多、听到了许多自己根本不敢相信的事实!
……
破落的小院中,一个血痕披面的蒙古军卒正拔刀猛劈奔逃中的三个少年,一名老道却于此时静静坐在对街屋脊背后,不时抿着葫芦里的醇酒,眯眼瞧着两个大些的少年被一一劈翻在地。
直到蒙古兵即将追及最小的那个孩子时,老道才闪电屈指,射出一粒石子击在蒙古兵的右肘之上,让他瞬时抛了钢刀,抱着右臂滚翻在地兀自哭嚎咒骂。而趁这空挡,年幼的少年已跑出了街角,逃得再无踪影。
蒙古兵歇得一会回过气来,四处寻找觅不到暗算自己的家伙,更兼逃了用砖头砸破自己脑袋的小崽子,一口怒气终不得消,恨恨的拾起地上的钢刀,走至先前被自己劈倒的两个少年身旁补了几刀。这才回身又往院内屋子行去。
未几便听两声略显老迈的惨叫响起,接着便是一阵少女的哭喊挣扎之声,后边更有断断续续的惨叫悲鸣响了半个多时辰才渐渐停息,此后便见那蒙古军卒衣冠不整的从里屋晃出,大摇大摆的出了小院,径向街角走去。
正于此时,却听刚才的老道伏于屋脊背后低声念道:“如此,这范家小儿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我用他来作炉鼎却也再不违背门规了!再经十年教导,我便可以得一副上好的皮囊了。”说完直身站起,也朝着街角方向踏屋跃去。
……
林间草屋之中,一个圆脸的货商正忙着检视猎户腊制的各色野味,却见屋帘翻卷间一个青衣素钗的妇人挎着洗衣的竹篮,背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婴孩进得屋来。婴孩一双如点漆般的眼睛滴溜乱转,见屋里除了自己爹爹外还有旁的人,也不怕生,咯咯咯竟是笑个不停。
货商听得婴儿笑声,停下手中的活计,倒是多看了小家伙几眼。低头继续查货时也不免与猎户聊起这个敦实的小家伙来。一聊之下,却得知这小家伙竟天生命好,出生时刚巧碰到猎户捕到一头哺乳的雌虎,小家伙母亲奶少,猎户便想办法将老虎圈养了起来,直让小家伙喝了半年多的虎乳这才换得别的食物。
或许因为虎乳的缘故,小家伙不但身体结实,胆气也是格外的大,山中的小兽见了他更是多有畏惧,如此种种着实让猎户欣喜自豪不已。
却不料猎户夸耀自己儿子的当口,货商的眼角却掠过了一丝冷电,更于猎户转身取肉之时一掌切在猎户后颈之上。待猎户倒在地上再不动弹,货商又掀帘进到里屋,击晕了猎户的媳妇,小心将婴儿抱至怀中细细查看,片刻后目露笑意,自语道:“却不料让我碰到如此良材美玉,虽说早了些,不过还是留在身边照看最是把稳。有了这副身子骨,想必少天师的功法我便真能学全了,真是天佑我范某人呀!”
此后便见货商背了沉睡的婴儿,提着数捆腊肉向山下走去。而他身后,是熊熊燃烧的草庐木屋。
……
狗蛋于片刻间见到了某人存活千百年的经历,也看到了数十个孤儿凄惨的诞生。原来平静的白色海洋中突然掀起一阵阵滔天巨浪,直把青色光团打得离开海面高高飞起。
而正值此时,一团雪白的光团自海中疾射而出,冲青色光团狠狠撞去。狗蛋的声音在这片白色天地间轰然响起:“范泰福,你杀我父母,害人无数,就是同归于尽我也要和你拼个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