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姑沟,成片的草场为本乡的畜牧业发展提供了保障,还有大量的可耕地至少满足着封姑沟人的粮食需求。说是可耕地,其中大多都是几十年前,在我父亲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封姑沟人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传统精神,拿着镢头铁锨一点点拓荒开发出来的。那时的开发不像如今的油田开发,有资本,有价值转变,还有丰厚的利润,可那时封姑沟人的热情要比现在高出许多倍。
友道叔家六口人,共分得五片耕地。退耕还草的时候,草琴将最远的两块山地交了出去,现在只有近处的三块坡地了。在以前,每逢农忙时节,封姑沟小学照例都要放忙假的。我友道叔平时一门心思地教学,但忙假里也会早早回家,和草琴一起,起早贪黑,把犁荷锄,春种秋收,年年如此。
这年春天,封姑沟小学却是比以前更早地放了忙假。临放假,李万年还特意把浩志叫到跟前,说,今年你大动弹不了了,李老师专门为你提前放了假,你好回去替你妈种庄稼哩。浩志、莲志回了家,友道叔并不觉得意外,友道叔笑着对草琴说,这个李万年,他自己怕是早都想回家了吧,却还架了我的名义。友道叔或许想到自己真的不能下地了,说着说着不免黯然神伤,一朵菊花也枯萎在了脸上。
然而我的堂弟浩志年龄不大,人却结实,走在田间地头,就像一只牛犊。草琴望着浩志,心里总是满满地装着幸福和自信。要说友道叔干活还讲究一些斯文的话,浩志却只是卖力了。常有婆姨们开玩笑,草琴,浩娃怕是你家的长工吧,干起活来咋就拼出命了?草琴掩饰不住自豪,就说,这娃不好好学习,却恨活着哩!
浩志就是不爱说话。干活的时候,草琴就想着多跟儿子说些话,就找出一些话题问浩志。浩志起初还回答哩,可说着说着,浩志的眉梢就绾到了一起,不言语了。草琴若要再问,浩志总是借故撒尿或是喝水,跑到地的另一头去了。草琴心里难受起来,回到家里,草琴就给友道叔说,浩娃到底大了,你是这个样子,娃老看着不欢势。友道叔就喊来浩志,说,浩娃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一天不要光为你大忧心忡忡的。浩志也不解释,只是淡然一笑。
封姑沟以山地为主,种地不用牲口不用犁,更用不上现代化的机器。比如种包谷,若雨水足,墒情好,就有办法。首先翻好地,再在坡地上刨出一窝一窝的鱼鳞坑来,然后在坑里撒上种子,用土埋了,剩下的就是等天降水了。
草琴在第一块地里点了洋芋,在第二块地里种了谷子,准备在第三块地里种包谷。这天早晨,草琴跟浩志用锨翻过了这块地,吃了午饭,娘儿俩又提了包谷种子来种地。浩志看见他妈在坡顶上种,他就从种子口袋里倒出一半种子,撒腿跑到了坡底。草琴笑了,故意放大声音冲坡下喊,浩娃你现在都躲你妈哩,将来有了婆姨还不把妈分开另过呢?浩志不响应,却已刨坑点起了种子。
草琴下种的时候,三娃的三弦声从远处飘了过来,一会儿低缓沉闷,一会儿激越悠扬,草琴嘴里随着琴声哼出了曲子,手里的活也随了琴声的节奏忽快忽慢。草琴几次直起身来,向二道梁方向张望,可她每次又都想起了浩志。草琴偷眼看儿子,只见浩志也几次站起身来,辨别着琴声的方向。
包谷种了一半的时候,三娃竟还唱了起来。琴声和着歌声缓缓地移动着,仿佛架着一团祥云,飘了过来。草琴知道三娃该拦羊回家了。草琴知道三娃回家定要路过自家的地头,心里竟是一阵紧张。三娃先是唱《哥哥放羊》,接着唱《四十里铺》,可听着听着,三弦琴的旋律变了,三娃的声调也变了,悠扬婉转的琴声变成了猥亵煽情的曲调,而三娃清亮的嗓子也低迷酸涩起来:
冬天里来呀西北呀风正寒,
老五我放羊呀实呀实可怜。
蓝袄袄子薄呀黑裤裤子单,
冻得我皮肉瓤瓤子硬呀呀呀呀——
哎呀——
骨头棱子可又软哎咳呀。
后坡上下来呀个白呀白牡丹,
阳沟里见我老五晒呀晒暖暖。
她细腰腰子摆呀猫眼眼子闪,
惹得我嘴皮皮子干呀呀呀呀——
哎呀——
沟渠子里可又澶哎咳呀。
白牡丹拉起话来呀没呀深浅,
戳猫呀逗狗呀她往我怀里钻。
她嘴唇唇子香呀舌头蛋蛋酽,
撩得我长腿腿子瘫呀呀呀呀——
哎呀——
短腿子立得像个杆哎咳呀。
……
三娃唱的段子叫做《王老五补裤裆》,流行于旧社会关北一带。
后来我在省城西城分局实习的时候,几名刑警工作之余,还撺掇着三娃唱了这个
段子。当时因为“4·10”案件,三娃正在分局接受着审查。
那天,三娃还没唱到“补裤裆”的正题,浩志就已经听不下去了。浩志黑着脸,抓起一把种子狠狠地抛向远处,然后站起身就冲草琴喊,妈,你快到坡下来,我咋找不见咱家的地畔子了?草琴红着脸向浩志走去,嘴里却大声嚷嚷,三娃这娃,地里这么多人哩,也不嫌难听!
夕阳是一个好画家。三娃领着羊群,从高高的山梁上缓缓经过的时候,就被夕阳泼上了红色的颜料,这支牧归的队伍就壮观起来,像节日里挂彩游街的一支蹩鼓队。走过草琴家的地头,三娃的琴声更加铿锵,歌声更加嘹亮,三娃唱起了《王老五补裤裆》最高潮的一段:
土炕炕子上凉呀灯芯芯子呀也暗,
老五我晾着呀胯骨来把针线呀穿。
白牡丹这阵儿呀谁家呀被窝窝钻,
可怜我十指蛋蛋儿全呀扎烂呀呀呀呀——
哎呀——
只丢下呀个“黑指头”捏不了针线哎咳呀。
这一段,牧羊人“王老五”艳遇之后回到家中,面对冰锅冷灶,寒灯布衾,一边费力地给白天“戳破”了的裤子打着补丁,一边孤单地倾诉着自己的情感恐慌。三娃或许觉得,“王老五”的苦恼就是自己的苦恼,“王老五”的心声就是自己的心声。
三娃唱着“王老五”,却不敢看草琴,他把羊群撂在山巅,自己却溜到另一面山坡去了。草琴听着三娃的弹唱,脸上烧乎乎的。草琴眼前没有土地了,没有种子了,也没有我堂弟浩志了。草琴仿佛看到一座破败的草房,草房中一个凄冷的土炕,土炕上一盏昏暗的油灯,油灯下一个落魄的后生。后生光着腚,正笨拙地补着裤子。然而后生绝不是什么“王老五”,后生就是三娃本人。“王老五”的形象在旧关北的民歌里是大量存在的。劳动人民在长期实践中创作出一个个生活窘迫、情感尴尬的底层农民形象,也同时反映着创作者本人生存的勇气和自嘲的胸怀。草琴没文化,但是她知道,“王老五”也许并不存在,但这个形象却可以代表生活在大山深处无数农民中的你我他,比如说,就代表着眼前这个把琴放歌、情窦初开的放羊后生。
草琴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又想起了当年的关中木匠。草琴忘了她的现实身份,还忘了坡底下正站着我的堂弟。草琴红着脸,步态轻盈地跑到坡顶。她将三娃家的头羊一把牵住,放眼出去搜寻三娃的身影。三娃琴声停了,歌声歇了,鬼鬼祟祟又爬上了坡顶。三娃木头一样立在风中,怪笑着盯住草琴。
暮色已经降临,草琴跟三娃像是戏台上的一对演员,站在坡顶上大声地朗诵着台词:
三娃,你年纪轻轻的胡唱些啥哩,你唱的好倒是在县上的歌厅里唱去,试试警察抓你不?
到哪唱我都不害怕!这都是先人传下来的,又不是我王三娃自编的!再说,就是让我编我也编不了,我又不是教书的先生!
那你也不能在王家洼唱嘛,熟人熟面的,你也不嫌怪?
怪啥哩,我唱的是“王老五”,又不是我自己;再说了,不爱听的人自然就不听,爱听的人闹不好还嫌自己耳朵短哩。草琴婶,我看你耳朵就长着哩!
草琴蓦地想起了浩志。草琴心里一阵紧张,就瞪三娃,三娃却好像猜透了草琴的心思,举起羊鞭向远处指去:
草琴婶,你娃早都跑远了!
草琴回头看时,浩志的确已爬上了另一面山坡。浩志手脚齐用往坡上跑,就像一只被惹恼了的山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