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英生了一个儿子。正娃大功告成，跑前跑后，一副神清气爽却又不知所措的样子。正娃不断跑到翠英跟前说，这娃像你哩，不像我，我咋能生这么白生的娃哩！
正娃他妈邀村上的婆姨们来看孙子。婆姨们知趣地来了，坐在翠英的炕边上，摸娃的小脸，点娃的肚皮，又揭开节子逗娃的鸡鸡。正娃他妈在一旁幸福地笑着，婆姨们就开始恭维她，说她有福，说她先苦而后甜，说九泉之下的正娃他大也可以瞑目了。婆姨们像是商量过了一样，一拨刚走，另一拨又闻风而来，一间小小的石窑就始终保持着热闹的气氛，而却不至于拥挤起来。
屋里越热闹，三娃就越烦恼，好不容易挨到了傍晚。客人走空了以后，三娃才有心思去看自己的侄子。翠英很消瘦，生下的娃娃却出奇的胖。婆姨们私下里议论，说这是正娃把自己的精血全部淘空的结果。三娃进屋时，娃正从梦里笑醒，两只小眼睛像掉在玉盘里的两粒黑豆。三娃心里淌过一道暖流，就笑着去看翠英。翠英头上裹着头巾，懒懒地靠着炕头，困顿的眼睛也在注视三娃。三娃伸手逗了一下孩子，转身出门的时候，翠英却叫住了他。
三娃，我到你家都这么长时间了，咋从来都没听你叫我一声嫂子？
三娃不知道翠英要说什么，一声“嫂子”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三娃，我给你王家留了后，受宠的日子也快结束了吧？
三娃本想夸翠英是王家的功臣，功臣是永远都会受宠的，可又觉得“功臣”一词比“嫂子”更难出口。
三娃，你王家洼的人还是厉害。当初我在关南的婆家，耍了性子痛痛快快就跑了，可到了王家洼却跑不动了。三娃，你不像你们王家洼人，王家洼人看着老实厚道，心里却有老主意，而你看着聪明伶俐，心却是一块榆木疙瘩。
翠英像个哲学家，每一句话都令人费解。三娃跟不上翠英的思路，就有些无所适从，进退两难。
三娃，你的三弦弹得好，可是跟前的人都听不懂，能听懂的又不在跟前。你要是再弹下去的话，我怕会把娃吓着的！
三娃的脸腾地红了。三娃知道翠英要说草琴了。他的心脏开始猛跳，他的眼神开始慌张，他的耳朵竖了起来，就想往下听。可是，翠英并不见得要提草琴，还是说她娃：
三娃，我不给别人下话的，可是，你哥三十多岁才有了娃，是要珍惜的。你家伙食差，缺营养，听我说，你不妨去宰个羊炖了，来给嫂子补一补——敢不敢？
翠英看着三娃，眼里藏着诡秘，脸上却是幽怨。三娃脚下有些迟疑，却见翠英正坚定地看着自己，便又好好好地应承着，如同接了圣旨一般。
三娃出了门就进了灶房，摸了把刀子又进了羊圈。三娃在院中碰见他妈，他妈还在喜悦中陶醉着，看见三娃的样子，就有些惊慌失措。三娃晃着手中的刀子说，我去宰个羊，给娃下奶哩！三娃妈反应过来了，便大声附和着说，应该应该，心里却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羊。
后院传来羊的惨叫，接着就悄无声息。一个时辰之后，三娃抱着宰好的羊羔走进了灶房。羊羔皮已剥去，露出青红的胴体，像一个洗浴之后倦懒睡着的胖子。和羊羔相比，三娃的样子倒更是血腥。三娃从来都没宰杀过活物，宰了一只羊羔，却像是经历了一场搏斗。三娃满脸都是血污，有些干了，有些还在顺着脸上的凹处往下淌，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喉结，就被羊血鲜明地圈出。
说来也怪，三娃宰着羊，觉得翠英的话已不是那么唐突；宰过了羊，三娃的心里更是如释重负。一直以来，三娃对翠英总是心怀愧疚，这样的愧疚山一样压住他，让他不敢正眼去看翠英。可就在他把刀子捅进羊脖子的一瞬，就在这只羊绝望的哀鸣归于平静的时候，三娃背上的山已然崩塌了一角，他的心里当然轻松了许多。三娃认为，翠英真的已经是王家的人了。
三娃他妈熬了一大碗羊肉，三娃抢着端给翠英，可翠英并不急着去吃，却示意三娃关了石窑的门。三娃眼睛望着门外，并不动弹，只是大声劝说翠英趁热吃。翠英脸上的表情平静了，她又招手让三娃往跟前走。三娃把立正变成稍息，算是走到翠英跟前。
三娃，我让你宰羊，并不是我自己争竞着吃呢。我只是想，你哥喜得贵子，借着这羊肉，你怕是该到重要的本家那里走一下吧？
翠英的声音越来越小，三娃却字字句句听得真切。翠英不让三娃关门也不让三娃靠近了，三娃却不知不觉走到翠英的炕边。
尤其是你友道大，身体不好，又是个老师，将来娃的名字说不定还让人家取，你更是应该去看的！
三娃心里轰响了一声。三娃抬起头，见翠英并不像是在耍笑，他的眼睛就亮了，嘴唇抖开了，拳头也攥了起来。
嫂子？三娃轻声叫翠英，头上已冒出了汗。
去吧！翠英撺掇着三娃，抱起娃就准备喂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