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有虫鸣，清早鸟在啼。三娃撕开一块窗纸，漫天飞彩流霞，如火如荼。连日来煤层一样的天空着火了，烧出了瓦蓝的天，绒白的云。
终于等来了一个晴天。
三娃心里一直盼着天晴。虽然，风雨如晦的日子给了他甘于平静苟且心安的理由，可这平静与心安，只是他痛彻脏腑的贯通伤上外结的一层皮痂。他的肉体可以苟且，心灵却受着煎熬。
阴雨天，三娃就躺在自己草房里。三娃的枕边，躺着那只骡马会上买来的羊羔收音机。收音机当然收不到草琴的声音，可三娃还是把音量调到最大，从早到晚叽哩哇啦地响着。收音机里的人间风波江湖险浪载着三娃从一个梦乡进入另一个梦乡。雨天的梦是孤独的，孤独就孤独吧；梦醒之后是惶的，惶也就惶吧，草琴不再给予的人生就让这只羊羔来给吧。三娃想。三娃感到自己正在悄悄变成一只圈养的羊，没有希望与绝望，不存在幸福与不幸，只在生命放任的漂流中，随机邂逅维持生命的某种饲料。三娃妈的唉声叹气，正娃的垂头丧脸，虎子的求抱唤乳，仿佛都只是幻景；友道叔的雨中募款，王家洼人的大兴土木，也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三娃就静静卧在炕上，等待着命运的前方会有某个机缘，某个答案，某个了断。
静卧中就等来了这样一个晴天。
望着晴红的天空，三娃提了三弦，跑出家门，直奔封姑亭。
三娃见到了一个全新的封姑亭。新的封姑亭很巍峨很雄奇很肃穆很庄严，新的封姑亭却显得空空荡荡了无人气妄自尊大法度无边。封姑亭四周，落满了红红绿绿的鞭炮和符纸的碎屑，镶满了来来往往人的脚印和畜的蹄迹，新的封姑亭正像清明节后的一座古坟，彰显着热闹过后的空荡和凄凉。
雨天里，要说躺在炕上的三娃还在伤心的话，那伤口只是钝痛的，甚至也只是麻木的。天一晴，站在封姑亭下，触不到草琴望不到草琴听不到草琴也嗅不到草琴，浅表的伤疤自行蜕去，一种刺骨抽髓的感觉便由心灵纵深四下里放射出来，只能面对，不能回避，只能承受，不能麻醉。三娃心乱如麻，他立在封姑亭下，疯狂地奏响了三弦。
中午，霞光隐没了，日头变硬了，凉风曛暖了，回荡着三弦古韵的封姑亭更显得寂寞萧杀了。
三娃！
一个女人的声音。三娃没有在意。事实上，在他十指飞动琴声飞扬的时候，总有一个女人或远或近神秘地叫他，三娃知道那是幻觉。三娃喜欢这样的幻觉。
三娃！
这一声呼唤哀怨凄切，几乎就在三娃的耳旁。三娃身体猛地一颤，一根琴弦跟着断了。
三娃慢慢回转身，身后泥塑般站着一个女人。女人脸上糊满了污泥，一双眼睛却被保留出来，向外溢着恐慌和疲惫。
草琴姐！
三娃撂下三弦就扑了上来。三娃没命地抓挖着草琴身上的污泥，却是已经哭开了。草琴的脸庞有了轮廓，三娃就顾不得再哭，就弓起身子压倒了草琴，就饿狗一样在草琴身上舐咬起来。三娃也成了个五花脸。
姐呀，今儿天晴了，你果然是要出来的！三娃眼泪和成了泥。
草琴热火不起来。草琴任凭了三娃火烧火燎地骚情。
姐呀，你咋弄成这个样子？三娃腾出嘴来心疼地问。
草琴呜地一声哭了起来，就势又搂过了三娃：
三娃呀，姐就知道没有回头路了，真的，我就知道没有办法收场了。封姑亭让大水冲毁了，你友道大带人重修，结果着了雨气，病倒了。我给你友道大煎药喂药哩，我给他烧饭喂饭哩，我不合眼地跟人家拉话哩。我想让人家早些好哩，我想让浩娃看见他大好着哩你是知道的呀；你友道大也是想早些好哩，他就硬撑哩，就逞强哩，就肘着胳膊往起坐哩，他一下没坐起来可又倒下了，挣得又是咳来又是吐。我急得跟疯了一样，我满街道地叫人哩，可是王家洼人另眼看我，他们不把我当成王友道的婆姨，我倒像是王友道的仇人；王家洼谁都像王友道的婆姨，唯独我高草琴不像。我就知道没个回头路了，都怪你这小土匪呀；我就知道没办法收场了，你却还弹你的烂琴哩……
三娃烧起的急火激了水，涌起的热血退了潮。三娃冲动过后竟有满腹的理性，草琴姐，你把王家洼人当啥哩？你把王友道当啥哩？你把你自己又当啥哩？你守着王友道心不平，你不去守他却又心不安。姐呀，你掉到河里就索性去做鱼，你翻到沟里干脆就当猴。鱼有鱼的乐儿，猴有猴的趣儿，你可为啥要挣挣巴巴做人哩，为啥要在王家洼做人哩？
草琴不说话。三娃不看草琴却望着天，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草琴姐，咱走吧，离开王家洼。我唱曲儿养你哩，我扯拉面养你哩，要出苦力我也有力气养你哩……
草琴咬着嘴唇忍着泪，还是不说话。
草琴姐呀，你给自己亲娃演戏哩，给自己男人作假哩，给公公婆婆扮笑哩。你想着你躲了三娃能过场哩，可你离了三娃才几天，你人瘦了，话少了，不敢在村里见人了。草琴姐呀我问你，你现在过场了没有？这些天，我想吃饭不觉饿，想睡觉不觉困，我做活没力，弹琴没心，草琴姐，你躲了我却害了你，看不见你也害了我哩。
草琴咬不住嘴唇了，就用双手捂了脸，却从指缝间传出来嘤嘤的哭声。
我到封姑亭干啥哩，你又来封姑亭干啥哩？草琴姐，王家洼只剩下我了，王家洼只剩下你了，王家洼只剩下我和你了。就刚才，你没了人形，你满身泥水，你爬下跪起地就上了封姑亭。我想起就心疼，就想哭，我就想提了砍刀去杀人哩草琴姐！
草琴三步两步跪走到三娃跟前，抡起拳头就砸三娃，王三娃呀王三娃，你咋就不是个男人哩，你咋是个婆娘嘴哩！你咋今儿是个土匪明儿就成了个婆娘了，你做土匪人不爱，你当婆娘狗都嫌哩……
哭着嚎着，草琴的拳头变成了掌，死死地箍住了三娃的双腿,三娃呀，让你的婆娘嘴有着，我不上当的；让你的力气也有着，没人稀罕的。你三弦弹得走音哩，你曲儿唱得是下流调，你庄稼不种胡浪荡，你婆姨不娶胡挂搭呀王三娃。我有男人哩，我还有俩娃哩，我浩娃从小懂事知道出去挣钱哩，我莲娃从不多事将来能说下好婆家哩三娃呀……我今天是上了封姑亭，我可不是见你来的呀三娃；你友道大不行了，满院子人都跟号丧一样呀王三娃……我只是害怕哩，我只是伤心哩，我只是想上封姑亭哭一场哩我的三娃呀……
三娃似乎听不见了草琴的哭声，却远远看见王家洼一片血腥：血色的天地，血色的街道，血色的窑洞，血色的人潮涌动着。友道叔家屋顶往外冒血，墙壁往外渗血，树在滴血，鸟在啼血。草琴赤裸着躺在院子，身旁赤裸地躺着友道叔。王家洼人笑着叫着，嘴角渗着血，却用利刃切割着草琴的皮肉。草琴的四肢被剁了，心脏被挖了，乳房被割了。草琴不哭也不叫，草琴的血往外喷着，溅着，涌着，淌着，像喷泉，也像溪水。王家洼人就笑就叫，就把割下的皮肉喂给友道叔吃。友道叔推辞着，却在微笑，友道叔脸上就染出一朵血色的菊花……
三娃狼一样发出一声惊叫，又猛地伏下身拥紧了草琴。三娃掀起了草琴的下巴看草琴的脸庞，拉开草琴的衣襟看草琴的奶子，撸起草琴的袖子看草琴的手臂——没有血，连伤都没有。
三娃还是惊魂未定：
草琴姐，你说他真的不行了吗？
草琴看了眼三娃，算是回答了。
满院子人都跟号丧一样吗？
草琴点了头。
三娃抓住草琴的胳膊：
草琴姐，他要真是不行了的话，你要给三娃保证哩，你今辈子都是三娃的人了，好不好？三娃眼里含着期望。
他大不行了，我还有浩娃哩。为我浩娃，我咋都要给他大看好病哩。我现在就下山，我还要让谢大夫给他大开药哩。
草琴说着说着起身要走，三娃就着了急，蹿上两步挡住草琴：
草琴姐，友道大这病，是要看，要治，还要吃药。草琴姐，谢大夫看的好，是好。草琴姐，你答应我，谢大夫的药管不管用，你都来一趟封姑亭，给我王三娃说一声。好了最好，若不行，我原来在县上认识个大夫，看病灵得很，是灵得很。我去县上找他，我给他说友道大的症状，我让他给开药，药灵得很。谢大夫要不行，就吃这药。友道大要好，大家都好。
三娃语无伦次，却似笑非笑，似乎藏着掖着什么诡计。草琴疑惑着，还是点了头。
